老家的春雨总带着股黏糊劲儿,雨丝细细密密,把山间小径浇得泥泞不堪,也把人心浸泡得沉重难安。山脚下那座低矮的土砖房前,纸幡在湿漉漉的风里无力地摆动,像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喉咙。八岁的铁蛋,一身粗麻重孝,木桩般立在堂屋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门板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地。父亲蹲在角落,一夜之间,两鬓竟已斑白如霜,那沉沉的叹息仿佛生了根,牢牢缠绕在屋梁之上,久久不肯散去。
屋檐水嘀嗒、嘀嗒,敲打着石阶,也敲打着铁蛋的心。他听见父亲声音嘶哑地低语:“崽啊,爹得给你寻个娘了。” 铁蛋猛地一缩,像只受惊的小兽,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只留下一个倔强而抗拒的后脑勺。
那天,雨歇了,阳光费力地穿透云层,泥泞的山路上,父亲领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走来。女人穿着半旧的蓝布衫,胳膊上挎着个小小的蓝印花布包袱,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她便是王秀英。铁蛋躲在门后,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女人进了门,目光越过堂屋里简陋的摆设,最终落在他身上。她微微弯下腰,脸上浮起一个极温和的笑,声音也像山涧清泉流过卵石:“铁蛋,是吧?我叫王秀英。” 她顿了顿,像是要抚平孩子的不安,“往后,我跟你爹,一起照顾你。”
铁蛋一声不吭,猛地扭身跑开,小小的身影带着一股蛮劲,消失在昏暗的后屋。身后,王秀英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才缓缓收回,轻轻搁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襟上。
灶屋里飘出腊肉的香气,那是年前母亲亲手熏制的最后一点珍藏。王秀英麻利地忙碌着,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清秀的侧脸。晚饭摆上桌,大碗的腊肉蒸得油亮亮,引人垂涎。铁蛋被父亲按在条凳上,眼睛却盯着碗里最厚实、油光最足的那片肉。王秀英拿起筷子,稳稳夹起那块肉,铁蛋的目光跟着筷子移动,心提到了嗓子眼——果然,那肉落进了他碗里。可当她的筷子再次伸向菜碗时,铁蛋“啪”地一声把自己的碗推开,那碗撞在桌沿,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腾地站起,眼中蓄满了泪,像只受伤的小狼崽,声音尖利地喊出来:“谁要你假好心!你不是我娘!我不吃你的东西!” 吼完,他冲出了堂屋,留下死一般的寂静。王秀英的手僵在半空,碗里的白米饭还冒着热气,她脸上那点勉力维持的平静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纹路,默默垂下眼睫,默默扒拉着自己碗里几乎不见油星的菜汤。
山里的日子艰难,那年月更甚。一场倒春寒过后,青黄不接的饥荒像阴云般笼罩着这个小小的山村。家里的米缸眼见着一天天空下去,刮锅底的声音越来越刺耳。一个沉闷的黄昏,灶屋里只剩下刮锅底那令人心头发紧的“刺啦”声,接着是稀粥倒入碗里的微响。铁蛋坐在门槛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看见王秀英端着一碗粥出来,那粥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铁蛋赌气地扭过头去。王秀英没说什么,只把那碗放在他脚边的小凳上,转身又进了灶屋。
铁蛋终究抵不过饥饿,端起碗,几口就把那点稀汤灌了下去,碗底干净得不用洗。胃里还是空落落的难受。他舔了舔嘴唇,鬼使神差地溜到灶屋门口。门虚掩着,他透过门缝往里瞧。灶膛里的火快熄了,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王秀英背对着门,正就着灶台上一点微弱的光喝粥。铁蛋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王秀英碗里的,根本不是粥!那是煮过粥后沉在锅底最厚的一层粗粝的糠皮渣滓!她低着头,用筷子一点点艰难地往嘴里拨着那些难以下咽的碎渣,瘦削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一种无声的承担。
门缝里的画面像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铁蛋的眼里。他猛地缩回头,背贴着冰冷的土墙,心口闷闷地发堵。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碗,那碗壁上仿佛还残留着一点稀薄的米汤痕迹。他悄悄溜回自己睡觉的小隔间,爬上床,用破旧的薄被蒙住了头。黑暗中,灶屋里那压抑的、轻微咀嚼粗粝糠皮的声音,却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挥之不去。那声音沉闷而固执,一下下磨着他小小的心房。
日子在连绵的山雨和偶尔放晴的日头里往前挪。铁蛋依旧沉默寡言,但那双小狼崽般倔强警惕的眼睛里,某些东西似乎在悄悄融化。他会默默看着王秀英在蒙蒙亮的清晨背起沉重的竹篓上山砍柴,黄昏时带着满身的草屑和疲惫回来;会看着她粗糙的手指在昏暗的油灯下,笨拙却无比耐心地替他缝补被荆棘刮破的裤腿;也会在她递来一块烤得焦香的红薯时,不再像以前那样生硬地推开,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接过来。
然而,孩子的心终究是敏感的。村头那棵大枫树下,永远是闲言碎语的集散地。那天放学,铁蛋背着破书包路过枫树下,几个纳鞋底的女人正聊得兴起。
“啧啧,秀英那后娘当得可真够劲,你看铁蛋那孩子,都长高了些。”
“装样子呗!后娘就是后娘,心能隔着肚皮?不是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能有多亲?面上光罢了!”
“就是就是,我娘家那边就有个,后娘开头几年装得跟菩萨似的,后来有了自己崽,前头那个差点没饿死!铁蛋他爹老实,秀英精着呢……”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顺风灌进铁蛋耳朵里。他像被雷劈中似的钉在原地,小脸瞬间煞白,刚刚在王秀英递来的热乎红薯上感受到的那点暖意,被这冰冷的“后娘”二字砸得粉碎,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莫名恐惧的寒意瞬间从脚底冲上头顶。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暮色渐浓的山路。枫树巨大的阴影投在他身上,像一个浓得化不开的疑问。
那晚,铁蛋把自己关在小隔间里,晚饭怎么叫也不出来。王秀英端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疙瘩站在门外,温声劝着:“铁蛋,开门,吃点东西,别饿坏了身子。” 里面只有一片死寂。王秀英轻轻叹了口气,把碗放在门口的小凳上,碗上还细心地盖着另一只碗保温。黑暗中,铁蛋蜷缩在床角,枫树下那些扎心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他不是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面上光……后娘……这些词在他小小的脑袋里疯狂撞击。他猛地爬起来,借着窗棂透进的惨淡月光,胡乱抓了几件破衣服塞进一个同样破旧的布口袋里,像一个绝望的小偷,悄无声息地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他要去找他真正的娘!他娘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他!冰冷的夜露打在他脸上,分不清是露水还是泪水。
邵阳的山野,白日风景尚可,入了夜便显出獠牙。铁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陌生的山林里乱撞,不知名的夜鸟发出凄厉的怪叫,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眼睛在窥视。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缠越紧。他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一脚踏空,整个人顺着一个陡峭的草坡滚了下去。尖锐的石头和荆棘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火辣辣地疼。他滚到坡底,撞在一块大石头上,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再也爬不起来了。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单衣,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巨大的恐惧瞬间将他吞没。他抱着受伤的脚,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显得格外凄惶无助。
“铁蛋——铁蛋——崽啊——你在哪儿——”
焦急的呼喊声,一声比一声嘶哑,一声比一声迫近,像绝望的网,撒向沉沉的夜色。那是王秀英的声音!铁蛋的哭声猛地噎住,心头五味杂陈,想应又不敢应。
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终于扫到了蜷缩在泥水里的铁蛋。王秀英几乎是扑过来的,泥水溅了她一身。她一把搂住瑟瑟发抖的孩子,力气大得惊人。当手电光照见铁蛋脸上、手臂上的血痕和泥污,尤其是那肿得老高的脚踝时,她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调:“我的崽啊!摔成这样了!” 她毫不犹豫地蹲下,用瘦削的脊背对着铁蛋,声音不容置疑:“快!趴上来!娘背你去医院!”
铁蛋还在抽噎,身体僵硬着。王秀英猛地回头,那双总是温顺柔和的眼睛里此刻是铁一般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焦急:“听话!你想脚废掉吗?快!” 那目光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铁蛋心中最后的迟疑和别扭。他咬着嘴唇,忍着痛,笨拙地趴上了那瘦弱却异常坚定的脊背。
山里的夜路湿滑无比,泥泞不堪。王秀英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她紧紧箍着铁蛋的腿弯,后背很快就被他的体温和冷汗浸透。铁蛋伏在她背上,能清晰地听到她粗重急促的喘息,感受到她单薄衣衫下剧烈起伏的瘦削肩胛骨,还有她脚下每一次打滑时全身瞬间绷紧的肌肉。夜风吹过,送来她鬓角被汗水粘住的发丝气息。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要过资水的一条支流。白天踩石过河尚需小心,此刻暴涨的河水裹着上游冲下的枯枝败叶,浑浊汹涌,唯一能过河的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独木桥。桥身湿滑,在湍急的水流上微微晃动。
王秀英在桥头停住,喘着粗气,把背上的铁蛋又往上颠了颠,勒得更紧些。她低声说:“崽,抱紧娘的脖子,闭上眼睛,莫怕!” 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沉稳。她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而谨慎地踏上了那圆木。铁蛋紧闭着眼,只感觉身下瘦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脚下是令人心悸的流水轰鸣。有两次,王秀英脚下一滑,身体剧烈地晃荡,铁蛋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死死勒住她的脖子。她只是死死稳住重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莫松手……崽……娘在……” 那声音在风雨和激流声中微弱却无比清晰,像一根钉子,狠狠楔进了铁蛋惊魂未定的心房。终于踏上对岸坚实的土地时,王秀英腿一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她大口喘着气,汗水和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后背的衣服湿冷地紧贴着铁蛋的前胸。她没有片刻停歇,咬紧牙关,再次迈开沉重的脚步,朝着镇上卫生所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挪去。铁蛋的脸贴着她汗湿的颈窝,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具瘦弱身躯里迸发出的惊人力量,那力量沉重而灼热,烫得他心头发颤,泪水无声地涌出,混进她湿透的衣衫里。
镇卫生所昏黄的灯光下,赤脚医生老李头给铁蛋处理伤口。脚踝只是扭伤,没伤到骨头,脸上的划伤也消了毒。铁蛋又累又怕,加上脚踝的疼痛,昏昏沉沉地半闭着眼。王秀英一直守在他旁边的小凳子上,用一块干净的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和手臂上的泥污和血迹。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铁蛋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老李头压低的声音在问:“秀英嫂子,这孩子……难为你这后娘了……深更半夜,几十里山路……”
王秀英的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李伯,快莫这样讲。进了这个门,他就是我的崽。当娘的,背自己的崽看病,天经地义。管他前娘后娘,娘就是娘。” 这句话,像一颗滚烫的炭火,直直落入铁蛋混沌的心湖深处,溅起巨大的涟漪和灼热的回响。娘就是娘!他鼻子一酸,赶紧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假装睡着了,可那滚烫的液体却怎么也止不住,悄悄洇湿了粗糙的衣袖。
铁蛋的脚伤养了半个多月。这期间,王秀英几乎寸步不离。白天,她除了忙活家务,就是坐在铁蛋床边的小凳子上,用细篾条编竹筐、竹篮子。篾条在她粗糙却灵巧的手指间翻飞,发出沙沙的轻响。铁蛋靠在床头,默默地看着。那双手,指节粗大,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老茧,却那么稳,那么有耐心地编织着。她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下来,神情专注而宁静。铁蛋第一次发现,这个被他抗拒、被他叫做“后娘”的女人,其实很清秀,眉眼间有一种山泉水般的温润和韧劲。她偶尔抬头,对上铁蛋的目光,便会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疲惫却无比温暖的笑。那笑容像山涧里悄然融化的一线春水,无声地浸润着孩子心中最后一点冰封的角落。
王秀英编好的竹器,会由父亲挑到镇上去卖。那天,父亲从镇上回来,带回了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裹。他当着铁蛋的面递给王秀英,脸上带着憨厚的笑:“给铁蛋买的,娃脚好了要上学了。”
王秀英解开报纸,里面赫然是一双崭新的、深蓝色的胶底解放鞋!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这几乎是孩子们最渴望的宝贝。铁蛋的眼睛瞬间亮了,心咚咚直跳。王秀英拿着鞋,走到床边,蹲下身,小心地给铁蛋穿上,又仔细地系好鞋带。她的手指拂过鞋面和铁蛋的脚背,带着一种郑重的温度。
“崽,试试,看合脚不?”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期待的光。
铁蛋穿着新鞋踩在地上,走了两步,又轻又软,舒服极了。他低着头,看着这双崭新的、深蓝色的鞋子,喉头滚动了几下,终于,一个极其轻微、带着犹豫和试探的声音,像初春刚破土的嫩芽,怯生生地冒了出来:
“娘……”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盖过。但王秀英的身子猛地一震,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拿着旧报纸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她慢慢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铁蛋,那双温润的眼睛里瞬间涌起巨大的波澜,一层薄薄的水汽迅速弥漫开来,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她没有立刻答应,只是嘴唇哆嗦着,良久,才用力地点了点头,一个滚烫的“哎!”字冲口而出,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随即,她飞快地低下头,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睛,但那汹涌的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净,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沾着泥土的裤腿上。铁蛋看着那滚落的泪水,第一次主动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土屋里光线昏沉,唯有那一声迟来的呼唤,和无声滚落的泪水,带着足以融化岁月冰封的温度,照亮了彼此心中最深的角落。
时光如同资江的水,不舍昼夜地流淌。铁蛋穿着那双深蓝色的解放鞋,踏上了去镇里读初中的山路。日子依旧清贫,但灶屋的烟火气里,开始有了更多的笑声。铁蛋会笨拙地帮王秀英劈柴,王秀英则会在他背书的时候,坐在一旁安静地纳鞋底,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眼中满是欣慰。
初中毕业那年夏天,铁蛋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王秀英捧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指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字迹,一遍又一遍,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她布满细纹的眼角湿润了,嘴角却高高扬起,那是铁蛋见过的最灿烂、最由衷的笑容。然而,喜悦过后,愁云很快笼罩了这个家。县高中的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对这样一个贫寒的山村家庭来说,无异于一座沉重的大山。
“砸锅卖铁,也要供!” 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闷声闷气地说,语气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王秀英没说话,只是默默走进里屋。铁蛋做完农活回来,经过父母房间虚掩的门时,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不行!这是你娘留给你的最后念想!” 是父亲沙哑的声音,带着痛惜。
“念想在心里头就够了。” 王秀英的声音很平静,却异常坚决,“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娃读书是大事,前程耽误不得。那点东西,能换钱。”
铁蛋的心猛地一沉,他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昏暗的光线下,王秀英正打开墙角那个她陪嫁来的老式樟木箱。箱子打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混合着旧时光的气息弥漫开来。王秀英从箱底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她一层层揭开红布,里面赫然是一对沉甸甸的、样式古朴的银镯子,还有一个分量不轻的银项圈!虽然色泽有些暗淡,但能看出是上好的老银。
“他爹,你明天……去趟县里的信托商店吧。” 王秀英的声音很轻,手指恋恋不舍地抚过那冰凉的银器,目光在上面流连了许久,仿佛要将它们最后的模样刻进心里。最终,她猛地转过头,将红布连同里面的银器一起塞进父亲手里,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利落,“就说……急用钱。”
父亲攥着那沉甸甸的红布包,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嘴唇翕动着,最终只是沉重地叹息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
铁蛋靠在冰冷的土墙外,紧紧咬住下唇,才没让哽咽声溢出喉咙。他眼前闪过王秀英手腕上常年空空如也的样子,原来她并非没有首饰,只是……他想起那双蓝色的解放鞋,想起灶屋里总留给自己最稠的粥,想起那夜背着自己跋涉三十里山路的瘦弱肩膀……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尖锐的酸楚,狠狠撞击着他的胸腔,他用力抹去脸上的湿热,转身悄悄离开,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有了这笔钱,加上父亲东拼西凑借来的,铁蛋终于踏进了县高中的大门。他比任何人都拼命,像一块干渴的海绵,疯狂汲取着知识。夜深人静时,他总想起王秀英抚摸银镯时那留恋的眼神,这眼神像火种,点燃了他心底不屈的火焰。三年苦读,铁蛋没有辜负那沉甸甸的银器换来的机会,高考放榜,他金榜题名,被省城一所著名的医科大学录取!
消息传回小山村,整个村子都轰动了。王秀英拿着那张比初中录取通知书更厚重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她一遍遍地抚摸着通知书上铁蛋的名字,泪水无声地淌满了脸颊,可那嘴角却是高高扬起的,是铁蛋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巨大骄傲和无比满足的笑容。她张罗着,把家里那只养得最肥的过年猪提前杀了,在自家晒谷坪上摆了十几桌流水席,宴请全村的父老乡亲。那天的王秀英,穿着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的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红晕,像年轻了好几岁。她忙里忙外,招呼着客人,声音洪亮,笑容从未如此灿烂过。铁蛋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被乡亲们簇拥着、由衷地夸赞着“秀英啊,你熬出头了!”“铁蛋有出息,都是你这当娘的功劳啊!”,看着她眼中闪动着从未有过的光彩,那一刻,铁蛋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出息”,对这个沉默付出半生的女人来说,是多么至高无上的勋章和慰藉。
大学四年,铁蛋只在大一寒假回过一次家。王秀英总是写信来,信纸是供销社最便宜的那种,字迹歪歪扭扭,但内容总是报喜不报忧:“家里都好,猪又壮了,今年收成不错,莫挂念。好好念书,注意身体……” 铁蛋知道家里的艰难,他拼命学习,争取奖学金,课余时间做家教、打工,尽量减轻家里的负担。每次收到他寄回的、沾着汗水的一点钱,王秀英总会托人回信,字里行间满是心疼:“崽啊,娘有钱用,莫太苦了自己……”
毕业那年,铁蛋放弃了省城大医院的机会,毅然选择回到邵阳老家所在的县医院工作。这个决定让很多同学不解。他提着一大包行李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时,王秀英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择豆角。夕阳的余晖给她花白的鬓角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门口高大挺拔的儿子,愣住了,手中的豆角掉在地上。随即,那熟悉的、带着巨大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笑容瞬间点亮了她的脸庞,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
“娘!我回来了!就在县医院上班!” 铁蛋放下行李,快步走过去。
“好!好!回来好!回来好!” 王秀英激动地站起身,声音有些哽咽,反复念叨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儿子,仿佛怎么也看不够。她粗糙的手紧紧抓住铁蛋的胳膊,那力道让铁蛋感到踏实。
日子安稳地流淌。铁蛋在县城工作,成了家,买了房,几次三番想把王秀英和父亲接到城里享福。可王秀英总是笑着摇头,用她那带着浓重乡音的邵阳话说:“住不惯哩,爬楼头晕,听不到鸡叫狗咬,心慌!还是老屋好,敞亮,接地气。你们有空多回来看看就行!”
铁蛋拗不过她,只能尽可能多回去。每次回去,王秀英总是最高兴的那个,早早地就在村口张望。她会把攒下的土鸡蛋、新晒的笋干、熏得黑亮的腊肉塞满他的后备箱。铁蛋知道,那是她能给予的、最朴实的爱。
那年秋天,父亲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王秀英一下子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人迅速地衰老下去,背佝偻得更厉害了,眼神也时常有些恍惚。铁蛋和妻子商量,不顾她的反对,强行把她接到了县城同住。王秀英坐在宽敞明亮的楼房里,常常对着窗外发呆,手脚也不知往哪里放。铁蛋知道,她的心,还留在山脚下那座老屋,留在那片她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上。
一个周末午后,阳光暖洋洋地洒进阳台。铁蛋陪着王秀英整理她从老屋带来的旧物。在一个印着褪色牡丹花的旧搪瓷脸盆底,王秀英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油纸和红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包。她颤巍巍地一层层打开,最后,一张泛黄发脆的旧纸片露了出来。
“这个……是你亲娘临走前,托付给我的。” 王秀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久远的追忆。她把那张纸递给铁蛋。
铁蛋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接过来。纸张早已泛黄卷边,边缘破碎,但上面的字迹是用毛笔写的,虽然稚拙,却清晰可辨:
“秀英姐:
我命苦,身体怕是不行了。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铁蛋这娃。他爹老实,娃还小。姐你心善,求你看在咱们姐妹一场,往后多看顾铁蛋些,就当……是你自己的崽。娃大了,莫告诉他娘的事,莫让他心里存了恨。让他好好活,活得像个人样……我在天上看着,也安心了。
妹 春草 绝笔”
落款的时间,正是铁蛋生母去世那年冬天。铁蛋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脆弱的纸张,仿佛触碰到了生母临终前滚烫的泪滴和无尽的牵挂。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他心上。原来,自己这条命,自己能有今天,是生母用生命最后的恳求托付,更是眼前这位沉默寡言、瘦小苍老的女人,用她大半生的心血、汗水、尊严和全部的爱,一点一点兑现了那临终的嘱托!她从未试图取代,只是默默扛起,倾尽所有,把他这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命根子!
巨大的震撼和迟来的领悟,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铁蛋。他猛地抬起头,望向王秀英。老人正眯着眼,看着窗外远处隐约的山峦轮廓,阳光照在她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神情平静而安详,仿佛在回望自己漫长而充满担当的一生。
铁蛋拿着那张承载着两个母亲沉重爱意的遗书,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王秀英面前冰凉的地板上。这一跪,积蓄了太久太久,带着他一生都无以偿还的愧疚、感激和刻骨铭心的孺慕。他双手捧起一个精致的鞋盒,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嘶哑、颤抖,却无比清晰:
“娘……您看看……”
王秀英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怔,疑惑地低下头。铁蛋颤抖着手打开鞋盒——里面是一双崭新的、柔软的深棕色羊皮棉鞋,鞋口还镶着一圈细密的绒毛,一看就极其暖和舒适。
“娘……” 铁蛋抬起头,泪流满面,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那年……那年您卖了自己的嫁妆银镯子……给我买了第一双新鞋……是解放鞋……蓝色的……我穿着它……走了好远好远的路……今天……儿子……儿子给您买双暖和的棉鞋……您穿着它……好好享福……”
王秀英呆呆地看着那双崭新的、一看就极其暖和的棉鞋,又缓缓抬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已过中年却哭得像个孩子般的铁蛋。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老泪再也无法抑制,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铁蛋高举的手背上,砸在那双崭新的棉鞋上,洇开深色的印记。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没有去接那鞋,而是先抚上了铁蛋满是泪水的脸颊,粗糙的掌心带着熟悉的、历经岁月磨砺的温暖,一遍遍摩挲着。
“崽啊……” 她终于发出了声音,那声音破碎不堪,饱含着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却又沉甸甸地浸透了阳光般的暖意,“我的好崽啊……”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斜斜地穿过阳台的玻璃,将母子二人笼罩在一片温暖而静谧的金色光晕里。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那一声迟到了半生的、用生命践行的“娘”,和那一声浸透了所有苦难与慈爱的“崽”,终于在这满室阳光里,紧紧地、毫无保留地拥抱在了一起。岁月无言,资江的水流经了多少春秋,唯有这血脉之外却更胜骨血的亲情,在时光的河床上沉淀下最温厚的暖意——它不声不响,却足以抵御人间所有的寒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