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梨花沟被风雪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夜晚来得早,将整个村落吞入一片沉寂。陈土根瘫在火炕上,左腿膝盖以下只剩空荡荡的裤管,像被命运硬生生咬去一截,被褥下那条腿的轮廓,突兀地中断在虚无里。去年深秋,他在城里建筑工地那场轰然倒塌的意外,不仅夺走了他赖以谋生的腿,也仿佛抽走了他整个生命的筋脉。他如同被遗弃的破旧农具,终日沉默地倚着炕头,眼神浑浊地投向窗外被大雪覆盖的、死寂的梨树林。
突然,一缕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呼啸的北风,像一根细针扎进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左,右,转身……对,手臂打开!”是村头晒谷场上,新来的那个女老师苏小棠在教广场舞。这声音在陈土根听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麻木的神经。他猛地抓起枕边那本卷了边的《机械维修手册》,手臂爆发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惊异的蛮力,狠狠砸向冰冷的炕沿——书本散开,纸页如受伤的鸟雀,纷纷扬扬,飘落一地。他紧咬着牙关,牙床深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像是吞咽着无法言说的毒药。最终,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带着一股近乎自毁的狠劲儿,在蒙着厚厚冰花的旧纱窗上狠狠一戳——“噗嗤”,一个丑陋的小洞赫然出现。他哆嗦着凑近那个洞眼,仿佛那是唯一能窥视外面世界的窗口,也是他无法融入的世界的冰冷嘲讽。透过那孔洞,他望见远处晒谷场被几盏临时拉起的灯泡照亮,人影在寒风中晃动,笨拙而执着,而那个领舞的身影,轻盈得像一片能融化冰雪的羽毛。
第二天,村支书老李头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带着一身寒气撞开了陈土根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身后跟着的,正是昨夜风雪中那片轻盈的“羽毛”——苏小棠。她穿着件半旧的红棉袄,脸蛋被冻得微微发红,眼睛却像刚擦过的黑葡萄,亮得惊人,仿佛藏着整个春天未曾消逝的光。她笑着,声音脆生生的,像冰凌敲在瓦片上:“土根大哥,支书说你会修东西?我那个小录音机,跳舞用的,哑巴了,能麻烦你给看看吗?”她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半旧的银灰色小录音机放在炕沿上,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陈土根眼皮都没抬,喉咙里滚出一声沉闷的回应:“放那儿吧。”他的目光始终钉在炕沿那本散了架的手册上,仿佛那破洞的书页才是他唯一的世界。
苏小棠却并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说开了:“昨晚那风,刀子似的!可婶子大娘们愣是没一个走的,王婶子还说,跳一跳,浑身热乎,比喝烧酒还管用哩!”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试图融化屋内的坚冰。陈土根沉默地拿起那个小录音机,手指粗糙却异常稳定地拧开螺丝,检查线路。他那双曾修理过无数机器的手,此刻在冰冷的金属元件间灵活地游走,专注得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小录音机里断断续续流淌出《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旋律,音质沙哑,时断时续。苏小棠惊喜地拍手:“呀!响了响了!土根大哥,你手真巧!”陈土根依旧没说话,只是把修好的录音机往她面前推了推,那动作,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漠然。苏小棠接过机器,笑容像破云而出的暖阳:“谢谢土根大哥!你…有空也来晒谷场转转呗?就当…透透气?”回应她的,只有陈土根重新投向窗外梨树林的、更加深沉的侧影,以及一片固执的沉默。
日子在梨树枝头缓慢地凝结又消融。苏小棠成了陈土根家那间低矮土屋的常客。今天送一小碗新腌的脆萝卜,明天抱来几件磨破袖口的衣裳,总是笑着说:“土根大哥,顺手的事,你帮我修好了机子,我都没谢你呢!”她似乎完全无视陈土根那堵无形的墙,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敲打着。偶尔,她会坐在炕沿的小板凳上,一边缝补,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晒谷场上的趣事:赵大爷学鸭子步,惹得全场笑岔了气;胖婶扭秧歌把新布鞋跳开了口子;邻村的老姐妹看了她们跳,羡慕得眼都直了,也要学……她的声音清亮,像山涧流淌的溪水,冲刷着屋里积年的沉闷。陈土根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被她的描述逗得嘴角牵动一下,又迅速绷紧,像是怕泄露了什么。他依旧沉默地修理着乡亲们送来的各种物件,电饭锅、旧闹钟、孩子的玩具车……那些冰冷的零件在他手中重新获得生命,发出规律的鸣响,仿佛是他与这个世界仅存的、被允许的对话。
春雷在远处沉闷地滚动,积蓄着力量。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在一个夜晚倾盆而下。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窗棂,发出骇人的声响。陈土根被一阵急促尖锐的“嘎嘎”声惊醒,那是他家养在后院圈里的几只大白鹅,在暴风雨中惊恐万状地嘶叫。他猛地坐起,下意识地探身去摸那条不存在的腿,一阵尖锐的幻痛瞬间攫住了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背心。他瘫软回炕上,听着外面鹅群绝望的哀鸣和风雨的咆哮,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弯月形的血痕——那是一种被命运钉死在原地的、深入骨髓的无力。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手电光柱猛地刺破雨幕,晃过他贴着破洞窗纸的窗户。一个披着透明塑料雨衣的瘦小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冲进他家后院鹅圈的方向。是苏小棠!陈土根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用双臂撑着身体,以一种近乎爬行的姿态,狼狈又焦急地扑到窗边,脸紧紧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呼出的热气瞬间模糊了视线。他用手掌胡乱抹开一小片清晰,眼睛死死盯住后院。闪电撕裂天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一切:苏小棠正奋力顶住那扇在狂风里呻吟、吱呀欲裂的破圈门,泥浆贪婪地裹上她的小腿,单薄的雨衣被风撕扯着,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塑料布。几只惊惶失措的大白鹅扑棱着翅膀,在狭窄的圈里乱冲乱撞。她张开手臂,试图去拢住那些受惊的鹅,动作笨拙却异常拼命。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一只大公鹅猛地窜起,翅膀狠狠扇在苏小棠脸上,她惊叫一声,踉跄着向后跌倒,溅起浑浊的泥水。
“小棠!”一声嘶哑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吼叫冲破喉咙,连陈土根自己都惊住了。他几乎是滚下土炕,一把抓过立在墙角的双拐——那对冰冷的金属支撑物,他平时碰都不愿碰。腋下传来生硬的压迫感,他咬着牙,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搏命的姿态,用单腿和双拐支撑着身体,跌跌撞撞地撞开房门,扑进狂暴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每挪动一步,湿滑的泥地都像在跟他作对。他几乎是半爬半撑地冲到后院,看到苏小棠正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半边脸沾满了污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狼狈不堪,眼神却亮得惊人。
“土根大哥!”她看到他,带着哭腔喊了一声,随即又急切地指向圈里,“快!门要倒了!”
陈土根喉头滚动,一股蛮力不知从何处涌起。他不再犹豫,扔开碍事的拐杖,任由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他用那条完好的右腿猛地蹬地发力,强壮的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头受伤却暴怒的野兽,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扇在风雨中呻吟的破旧圈门。他用整个背脊死死顶住那扇吱呀作响、随时会散架的木板门,承受着狂风的猛烈冲击。泥水糊满了他的脸,雨水疯狂地灌进他的脖子,他冲着苏小棠嘶吼,声音被风雨扯碎:“快!抓鹅!进屋!” 他的身体在泥泞中死死抵住那扇呻吟的破门,像一块嵌入大地的顽石,为苏小棠撑开最后的安全空间。
苏小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她不再慌乱,看准时机,敏捷地扑住一只只受惊乱窜的大鹅,用尽力气把它们连推带抱地塞进旁边堆放杂物的柴房。当最后一只鹅被安全转移,陈土根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整个人脱力地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苏小棠冲过来,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他同样冰冷的手臂,试图把他从泥泞中拽起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土根大哥!快起来!雨太大了!” 她的手指也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后怕的,但看向陈土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柴房门口,几只惊魂未定的大白鹅挤在一起,发出低低的“咕咕”声,小小的柴房成了风雨飘摇中的诺亚方舟。
那场暴雨洗刷过的清晨,阳光格外清冽。陈土根坐在自家门槛上,看着苏小棠在院子里晾晒昨夜被泥水浸透的衣裳。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动作麻利,阳光跳跃在她湿润的发梢,像细碎的金粉。陈土根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长久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沉淀着昨夜生死与共的泥泞,和一种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柔软。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那条空荡荡的裤管,指尖传来的触感依旧残缺,但昨夜那股顶住风雨和木门的力量感,却如同种子般在他麻木的心底悄然萌发。
“土根大哥,”苏小棠晾好最后一件衣服,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般的明亮笑容,眼睛直视着他,“帮个忙呗?”
陈土根微微一怔:“啥?”
“我…我想排个新舞,”苏小棠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切,“给咱们镇上的‘新农村文化汇演’!可…可我想不好动作,总觉得差点啥。”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呼吸急促了一下,脸颊因为激动或紧张更红了,但她挺直了背,目光灼灼地钉在他脸上,“我想着…你懂那么多机器,手那么巧,心思又细…能不能…帮我琢磨琢磨?编一个…不一样的舞?”
“编舞?”陈土根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下意识地摇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我?一个瘸子?编舞?”他指着自己空荡的裤管,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仿佛在强调一个铁的事实。
“瘸子怎么了?”苏小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罕见的锐利,像针一样刺破了陈土根的自嘲,“你的手没瘸!你的心没瘸!你昨夜顶住那扇破门的力气,比我见过的所有好腿好脚的男人都大!”她上前一步,眼睛亮得灼人,话语如同淬火的铁锤,重重敲打在陈土根的心上,“咱们梨花沟的舞,凭啥非得跟城里电视上的一样?咱的舞,就该有咱的土腥味,有咱的汗味儿,有咱自己个儿的筋骨!土根大哥,你比我更懂这片地!你懂犁铧怎么翻土,懂麦苗怎么拔节,懂扬场时谷粒落下的声音…这些,不就是最好的舞吗?”
陈土根彻底愣住了。苏小棠的话语,像一道闪电劈开他心中厚重的阴霾。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深埋的关于土地的记忆——父亲扬场时谷粒如金色瀑布般落下的沙沙声,母亲弯腰插秧时脊背柔韧起伏的优美弧线,秋收时连枷拍打豆秸那充满力量的节奏韵律……这些深植于血脉的乡土印记,此刻竟在苏小棠热切的目光下,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汗水的咸涩。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小棠眼中的光芒都带上了一丝忐忑。终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苏小棠,投向院子里那几只在阳光下悠闲踱步、仿佛昨夜惊魂只是一场梦的大白鹅,又缓缓扫过院墙边堆放的农具,最后落回苏小棠殷切的脸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低沉却无比清晰的字:“……中。”
那个“中”字落下,像一颗种子投入沃土。陈土根的生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新拧紧了发条。他不再终日枯坐,那本《机械维修手册》被暂时搁置在炕头。他拄着拐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开始细致地观察身边的一切。他长久地站在田埂上,看着老把式挥动锄头,那起落之间蕴含的古老韵律;他蹲在扬谷场边,眯起眼,看饱满的谷粒在木锨的挥动下,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弧线,然后簌簌落下,那声音密集而饱满,如同大地的心跳;他甚至会艰难地挪到池塘边,观察那几只曾被他救下的大白鹅,看它们引颈、振翅、悠然划水的姿态,那份来自生灵本真的优雅与自在。
苏小棠成了他土屋里的常客,带着纸笔,眼神热切得像燃烧的小火苗。陈土根笨拙地比划着,试图用语言和手势描绘他心中那些源于泥土和劳作的意象:“你看…扬场,胳膊这么抡圆了,往上送,谷子飞起来,像…像撒出去的金豆子…落下来,沙沙响…脚步得稳,像扎在地里的根…”他一边说,一边用唯一有力的右腿支撑,双手模仿着扬谷的动作,身体微微后仰,手臂划出一个饱满的圆弧。汗水从他额角渗出,动作因身体的限制而显得僵硬甚至古怪,但那专注的神情和动作中透出的、对农事劳作精髓的精准捕捉,却让苏小棠看得屏住了呼吸。
“还有插秧,”他抹了把汗,眼神沉浸在回忆里,“腰得弯下去,低低的,贴着水…手得快,准,像点豆种入土,一撮一撮…身子…身子是波浪,一起一伏…”他艰难地尝试弯腰,失去平衡的身体晃了一下,苏小棠赶紧伸手扶住他。他稳住身体,眼神却异常明亮,继续比划着那连绵起伏的韵律。
如何让婶子大娘们跳出来?现实的困难横亘眼前。苏小棠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晒谷场上,胖婶咧着嘴笑:“哎哟,这扬谷的胳膊,老胳膊老腿的,哪抡得那么圆哟!”动作像赶苍蝇。苏小棠灵机一动:“婶子,咱不抡那么高,像这样,稳稳地托着簸箕,把金豆子轻轻扬出去,行不?”她放低了手臂高度。胖婶眼睛一亮:“诶!这个好!有那个意思!”陈土根坐在场边轮椅上,看着,嘴角难得地松动了一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灵感如同地下奔涌的泉水,一旦找到出口便汩汩而出。陈土根甚至从那些冰冷的农具上找到了节奏。“连枷,”他指着墙角的连枷,“打豆子,‘啪—嚓!啪—嚓!’这声音,多带劲!像…像打鼓点!”他用手掌用力拍打自己的大腿,模仿着那干脆有力的节奏。苏小棠飞快地在纸上记着、画着,眼睛越来越亮,仿佛看到了那些源于泥土的质朴动作如何在舞台上焕发出新的生命。
可那录音机里翻来覆去的几段曲子,怎么也嵌不进陈土根强调的“连枷”那“啪—嚓!”的土味儿鼓点。苏小棠急得嘴角起了燎泡。陈土根闷头不响,在油灯下捣鼓了半宿,不知从哪拆下个小马达,改了个能敲击出类似连枷声响的简易装置,接进了录音机线路里。当那熟悉的、带着力度的节奏点终于融入音乐时,苏小棠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陈土根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然而,更大的挑战是如何让陈土根本人,真正融入这由他亲手参与创造的舞蹈。看着苏小棠和婶子们在晒谷场上日益熟练地舞动,一种更深的渴望和更尖锐的痛苦在他心底交织。他渴望像他们一样,让身体去呼应那源于他心底的节奏。一天傍晚,夕阳将晒谷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苏小棠练完舞,没有急着离开,她推着陈土根那辆简陋的手摇轮椅来到场边。
“土根大哥,”她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柔,“咱们的舞,叫‘大地之舞’,对吧?”陈土根默默点头。
“大地,”苏小棠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坚定,“它承载一切。站着的人,在它身上跳舞;坐着的人,也一样在它的怀抱里。只要心在跳,谁都可以是舞者。”她伸出手,轻轻放在陈土根紧握着轮椅扶手的手背上,那温暖而坚定的触感,像电流般传遍他全身。“试试,用你的手,你的肩膀,你的身体…跟着心里的拍子,动一动。别怕,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你,还有这片地。”
陈土根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心却在胸腔里擂鼓。他死死盯着自己粗糙的手掌,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苏小棠也不催促,只是静静蹲着,手依旧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鼓励和力量。晚风吹拂,带着田野清新的气息。不知过了多久,陈土根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轮椅冰冷的金属扶手上,叩击了一下。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慢慢地,那叩击开始有了节奏,笨拙却清晰,正契合着远处录音机里隐约传来的、属于他们“大地之舞”的鼓点。然后,他的肩膀开始极其轻微地、生涩地,随着那节奏,前后晃动了一下。那晃动微小得如同风吹草叶,却像一个奇迹的开关被骤然拨动。苏小棠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站起身,在他面前,随着他叩击的节奏,舒展手臂,做了一个极其缓慢而优美的“扬谷”起手式,目光始终温柔地鼓励着他。陈土根抬起头,看着她在夕阳余晖中舞动的身影,看着她眼中映照出的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微微晃动着的自己,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酸楚与滚烫的激流,猛地冲撞着他的眼眶。他不再压抑那笨拙的晃动,甚至尝试着,用那条完好的右腿,在地面上轻轻点了一下。咚。沉闷的声响,却像惊雷,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炸开。
汇演的日子在期待与忐忑中终于到来。镇中心的露天舞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兴奋的躁动。梨花沟的婶子大娘们穿着苏小棠精心挑选的、印着饱满麦穗图案的明黄色演出服,站在后台候场,紧张地互相整理着衣襟头饰。陈土根坐在他的轮椅上,被安排在舞台侧幕最靠近上场口的位置。苏小棠穿着一身同样的明黄,蹲在他面前,最后一次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辰。
“土根大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后台的嘈杂,“记着,咱们的根,在土里。你的手,你的心,你的力气,都是这舞的魂。甭管台上台下,咱俩一起。”她用力握了一下他放在膝上的、微微颤抖的手。陈土根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泥土和汗水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他用力点了点头,目光越过苏小棠的肩膀,投向那片被灯光照亮的舞台,眼神沉静下来,像风暴过后的深潭。
报幕声响起:“下一个节目,梨花沟村选送——广场舞《大地之舞》!” 欢快而充满乡土气息的音乐前奏流淌出来,带着扬谷的沙沙声和连枷有力的节奏点。婶子大娘们带着紧张却灿烂的笑容,踏着整齐而充满生命力的步伐涌上舞台。她们的舞姿,既有女性特有的柔美,又蕴含着土地赋予的韧劲与力量。扬臂如挥洒丰收的喜悦,俯身如虔诚地亲吻大地,旋转间仿佛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每一个动作,都深深烙印着梨花沟的泥土气息和陈土根那些源于生活的奇思妙想。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音乐进入一段舒缓的过渡,如同劳作间隙的微风。这时,舞台灯光悄然变化,一束柔和的追光精准地打在了侧幕。苏小棠推着陈土根的轮椅,缓缓地、稳稳地进入光圈的中心。台下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片惊讶的窃窃私语。陈土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但他没有低头。他按照无数次私下练习的那样,深吸一口气,双臂猛然发力!那辆经过他亲手加固改装的手摇轮椅,轮轴发出沉稳的轻响,载着他,如同犁铧沉稳地划开沃土,稳稳地向前“滑”出几步。他强健有力的双臂开始舞动,模仿着“扬谷”的动作,划出饱满而充满力度的圆弧,带动着整个上半身充满韵律地起伏、转动。
苏小棠围绕着他,轻盈地舞动着。她的动作柔美舒展,如同春风拂过新绿的田野,又如同清泉环绕山石。她的手臂时而如风中柳丝般拂过陈土根的肩膀,时而又如播撒种子般向外延伸。她的目光始终温柔地牵引着他,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巧妙地调整着角度和韵律。他们的舞动,一个沉雄如犁铧深耕大地,一个柔韧似春藤缠绕山石;轮椅每一次沉稳的前进,都是大地脉搏的跳动;苏小棠每一次舒展的旋转,都是脉搏之上绽放的生机。迥异却同源的力量在璀璨灯光下交织、呼应,如同根与叶,在这片名为“大地”的舞台上,共舞出生命最坚韧磅礴的乐章。
舞台下,那片最初的惊讶私语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响亮的、带着惊叹的掌声,如同连绵的春雷滚过田野。前排的赵大爷,浑浊的老眼里闪动着泪光,喃喃道:“是土根…真是土根啊!还有…扬场的架势呢…”旁边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也看得入了神,忘记了哄哭闹的孩子。
音乐达到高潮,鼓点变得密集而铿锵,如同丰收的锣鼓齐鸣。所有的舞者重新汇聚到舞台中央,将陈土根和苏小棠簇拥在核心。陈土根摇动着轮椅,身体随着节奏有力地律动,苏小棠在他身侧,手臂高举,如同拥抱整个金色的秋天。他们的目光在璀璨的灯光下交汇,没有言语,只有汗水折射的光芒和一种无需言说的、共同创造、共同支撑的明亮信念在无声流淌。这一刻,他残缺的身体和她健康的生命,如同根与叶,共同构成了大地之上最蓬勃、最坚韧的舞姿。
最后一个音符铿锵落下,所有动作戛然而止,定格成一幅充满泥土芬芳与生命力量的画卷。台下,短暂的、近乎屏息的寂静之后,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爆发,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浪高过一浪,久久不息。人们纷纷起立,掌声、叫好声、口哨声响彻夜空。那掌声不仅仅献给舞蹈的美感,更献给那轮椅与双脚共同踏出的、震撼人心的生命强音。
汇演结束后的晒谷场,仿佛还残留着舞台灯光的余温。陈土根坐在他的轮椅上,不再需要躲在角落。几个拖着鼻涕的半大孩子,嘻嘻哈哈地围着他,模仿着他刚才在舞台上那独特的、充满力量的轮椅动作和手臂挥舞的姿态,稚嫩的声音七嘴八舌:“土根叔!教教俺!咋摇得那么带劲儿?”“还有那个胳膊,咋抡的?像甩大鞭!”
陈土根看着眼前这些生龙活虎的小家伙,脸上第一次绽开一种近乎笨拙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像冻土上艰难拱出的第一抹新绿。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像抚过刚修好的精密部件般,轻轻拍了拍一个虎头虎脑男孩的肩膀,声音不高,却带着温和的力量:“想学?中!先得站直溜了,脚底板像树根一样,给我牢牢扎在这地上!”他指了指脚下坚实温热的土地。
苏小棠站在不远处,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她含笑的脸上,也照亮了陈土根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如同接通电流后稳定亮起的指示灯般的光芒。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晚风拂过发梢,带着田野里青苗拔节的清新气息。她抬头望向深蓝的夜空,那里繁星闪烁,仿佛也在为这大地之上,永不落幕的双人舞静静喝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