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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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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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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铁打的宝庆

我站在资江岸边上,江水如一条亮绿绸带般铺展开来,江岸不远处,一道沉默的城墙默默伫立着。这便是宝庆府古城墙仅存的北段了。青灰色墙体在阳光中显出几许暖意,又沉淀着古旧的苍凉。伸手触摸,指尖触及墙砖的粗糙表面,那上面每一道凸凹都仿佛刻着无声的时间,每一粒微尘都似乎藏匿着消逝的岁月。这砖石间,有历史沉重的呼吸,也有无数活过又消逝了的灵魂在此间逡巡。

城墙几经沧桑,如一位老迈的战士,卸甲后只余下这坚实脊骨尚存人间。宋之前土墙的原始朴拙,宋代始筑砖石城墙的初代坚韧,明清的屡次修补,都融进了这青灰的砖缝中。它曾如巨人般屹立,周长四千米,高耸八至十米,宽至十九米,五座城门威严洞开,朝天、定远、大安、庆丰、临津,各据一方,互为犄角。西、南二门更有瓮城拱卫,如虎添翼。城上炮台十二,敌楼七座,东临邵水,北据资江,西、南深池环护,真所谓固若金汤,静卧在湘中腹地,默默守护着一方水土的安稳。

宋朝皇帝赵昀,曾亲领此地防御使,又用自己年号“宝庆”为这块封地命名,自此邵州升级为宝庆府。宝庆遂从县升郡,由郡升州,由州而府,层层向上,步步坚实。城墙不单是砖石堆叠,倒更像是一方水土的骨骼,撑起了宝庆府步步壮大的筋骨。

然而,这铜墙铁壁终究要接受战火的淬炼。太平天国的烽烟卷地而来,翼王石达开自江西提兵猛扑湖南,最后兵锋直指宝庆。那一场旷日持久的“宝庆会战”,让城墙以其血肉之躯,印证了何为“铁打”二字。

历史的风烟在墙砖上重现,我仿佛看见那兵临城下的惨烈。石达开大军黑压压如乌云蔽日,鼓角声、喊杀声、炮声,汇成摧魂裂魄的惊涛骇浪,昼夜不息地冲击着城垣。城上炮台怒吼着喷出火舌,敌楼上箭矢如骤雨般倾泻而下。瓮城如同巨兽之口,反复吞噬着扑上来的敌人。三月有余,攻守相持,城墙始终屹立不倒,如磐石般坚不可摧。

城下,石达开勒马凝望这沉默的巨壁,火光映照着他眉间的焦灼与无奈。他终于缓缓抬手,传令撤军。大军如潮水退去,他回望宝庆城墙最后一眼,那一声仰天长叹,仿佛重锤击打于沉寂的夜空:“铁打的宝庆!”这声浩叹里裹挟着英雄末路的苍凉,更夹杂着对铜墙铁壁的叹服,从此便如烙印般深深楔入了城池的灵魂,成为宝庆人血脉里不灭的骄傲。

时间总是不动声色地磨损着一切。战争残酷的爪痕,人为拆毁的创痛,以及风雨岁月无情的侵蚀,使得这“铁打”的城池,终究未能全然保全。如今,曾经的连绵四千米,只剩下了北面这一段千余米的残躯,曾经的五座雄关,唯余庆丰门与临津门两座孑然挺立。庆丰门,它这北门,竟成了硕果仅存的眼睛,凝视着几百年后的今天。

庆丰门下,傍晚的人气聚拢起来。经过门洞时,听到一位坐在小马扎上的老人正对旁边纳凉的老伙计指点着墙面:“……就那儿,瞧见没?凹进去那一大块!我爷在世时常说,那是‘长毛’(太平军)围城时,大炮轰的!” 旁边人问:“杨伯,这都多少年了,您还记这么清?” 被称作“杨伯”的老人摆摆手,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砖缝:“祖祖辈辈念叨的事,能忘吗?石头是硬,可再硬的石头,也硬不过当年守城人豁出去的那股子劲儿呐。” 他的声音不高,却沉沉地落进暮色里,老人皱纹里深埋的岁月,仿佛正替城墙诉说着那些被风雨冲刷不尽的过往——城墙上每一道伤疤,原来都记载着生命如何以血肉浇灌出不可摧毁的尊严。

如今,庆丰门一带悄然换了人间。城墙根下,辟出了一方开阔敞亮的广场。白日里,孩童们嬉戏追逐,笑声如碎银般洒落;待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这里便成了欢悦的海洋,广场舞的韵律应和着悠扬的乐曲,夜跑者轻快的脚步踏过平整的地面。古老的墙垣与新生的脉动,在夜色里和谐共生,历史沉淀的厚重与市井生活的轻盈在此奇妙地交织、共鸣。

某日傍晚,我偶见一群少年聚在庆丰门下,正认真聆听一位长者讲述。老人指着城砖上的痕迹:“这城墙,守过刀兵,挡过洪水,护佑过多少代咱宝庆人!今天轮到我们了,护着它,就是护着祖宗的根,护着咱们的来路!”少年们仰头望着高大的门楼,眼神专注而明亮,如同承接火炬。城墙巍然矗立,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与城墙巨大的暗影融为一体——今日的灯火里,分明映照出当年守护者不屈的身影,那精神如砖缝里无声蔓延的草根,于无人处生发,于静默中延续。

我再次驻足城墙下,仰视这劫后余生的巍峨。苍老躯体上,每一块砖石都像一块沉默的碑,铭刻着“铁打”二字的真正重量。那重量并非仅由冰冷的砖石构成,更源于一代代血肉之躯的信念与担当。太平军未能撼动它,风霜侵蚀未能湮没它,它在时间洪流中屹立,最终从御敌的壁垒,化身为一座城池精神的高地。

夜色渐浓,城墙上新安装的轮廓灯亮了起来,柔和的光带勾勒出城墙雄浑而沧桑的剪影。灯光下,广场上的人影生动如画。此际,墙的古老与新生的光与影交汇,墙的沉毅与人的欢悦相融,庆丰门与临津门静默如史册的封面与封底。

我恍然彻悟,所谓“铁打”,其魂灵早已超越了冷硬砖石本身。它早已深深沉潜于这土地之中,流淌在世代生民的血液里,最终凝结为一种无声的誓言:守护。城墙是守护者,而城墙脚下鲜活的人们,从老杨头到那些少年,从舞者到跑者,他们亦是守护者——守护着这堵墙,守护着墙所承载的深重记忆与不灭精魂,守护着墙内外生生不息的烟火人间。

今日的灯火温柔地覆盖着古老的砖石,它曾为刀兵所伤,亦曾被风雨侵蚀;如今它却以另一种姿态,默默承托着和平年代的笑语欢声。城墙依旧挺立,它不仅是土地上的界石,更是时间里的坐标,于静默中昭示:纵使岁月流逝,砖石可以斑驳,但守护的意志,如同城下日夜奔流的资江,永远向前,永不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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