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云隙间漏下来,在青石板上洴出几块不规则的亮斑,像被水浸湿的牛皮纸,边缘处洇着淡淡的黄晕。我数着步子向前走,鞋底蹭过粗粝的石子,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轻轻磨着陈年的旧事。
拐角处蜷着个黑影。走近了才看清是个老妇,正用指甲抠弄墙缝里的苔藓,指甲缝里塞满了青黑色的碎屑,像藏着整个春天的秘密。听见脚步声,她猛地缩回手,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抹了抹。月光照见她手背上纵横的纹路,那些裂纹里嵌着煤灰,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刺青,记录着某个被遗忘的年代。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她的布鞋底太薄,每走一步都能看见脚趾的轮廓在布料下蠕动,像几只困在茧里的蚕,徒劳地寻找出口。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时而叠在一起,时而撕开,像两张互不相认的剪纸,被顽童随手贴在斑驳的墙面上。
路过杂货铺时,铁栅栏的阴影在她脸上划出许多道口子。她突然加快脚步,消失在晾着床单的窄巷里。夜风鼓起床单,那印着褪色鸳鸯戏水的布料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像是要挣脱竹竿的束缚,飞向某个遥远的池塘。
月光忽然变得刺骨。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发烧,母亲把井水浸过的毛巾折成方块,按在我额头上。那凉意顺着太阳穴往脑仁里钻,和现在的月光一样,带着不由分说的凉意,仿佛要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永远冻住。那时的家门,似乎也总是虚掩着,等夜归的人。
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生生掐断。月光下的景物都变了形——电线杆歪着脖子,树影在地上抓挠,连路边的垃圾桶都张着黑洞洞的嘴。我开始数自己的脚步声,数到一百三十七下时,月亮突然隐入云后,像是终于厌倦了这个游戏。
黑暗来得突然。我站在原地,听见排水管里有窸窣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爪子刨着铁皮的记忆。月光重新渗出来时,地上多了个被踩扁的烟盒,锡纸还在微弱地反光,像垂死之人的最后一丝气息。
家门口的槐树下团着一堆黑影。走近看是只死猫,眼睛半睁着,倒映着最后一缕月光。尾巴上的毛结着暗红的血痂,像一条干涸的河床,记录着最后的挣扎。我绕过去,钥匙插进锁孔时,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它们扑棱翅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月光固执地黏在脚边。我跺了跺脚,那些光斑只是晃了晃,又安静地趴回原地。钥匙在锁眼里转了半圈,突然卡住了——原来早上出门时就没锁好。一股暖流突然从门缝里溢出来,混着红烧茄子的香气,是隔壁总穿着蓝布围裙的李奶奶的拿手菜。月光在油亮的茄子上镀了层糖霜,这香气轻轻裹住我沾满月光的裤脚,像一条温暖的河,慢慢融化那些凝结在身上的月光。
槐树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仿佛在点头称是。月光依旧静静地照着,但已经不再那么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