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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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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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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苗岭水脉

雷公山的晨雾是被溪水叫醒的。那雾像刚研开的松烟墨,在青黛色的山坳里慢慢晕,溪水就在这晕染中淌,叮咚声脆得像苗家姑娘银项圈的轻响。我蹲下身,指尖探进水里,凉意顺着血管往上爬,恍惚触到了山的心跳——这水从峰顶石缝里渗出来时,就带着使命,要把苗岭深处自然与人文拧成的绳结,一个个解开,再一个个系紧。

循声往上,溪浪渐急,像山民背篓里晃动的银饰,叮咚着引脚步钻进原始森林。浓荫把天光滤成碎金,藤蔓垂下来,如吊脚楼外晾晒的靛蓝土布,缠着古木的枝干。树根在腐殖土上盘结,活像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每一道凸起都藏着经年的力气。鸟雀的啼叫忽远忽近,忽然瞥见溪畔泥地——几个黑熊脚印深嵌着,边缘还凝着湿泥,像谁用木槌在陶土上敲出的印记。护林员老杨蹲下来,手指比着脚印的弧度笑:“前几年巡山,眼睛瞪成铜铃也难见一个。如今红外相机里,母熊带着两只崽蹚水呢,爪子划开的水纹,比绣娘描的还匀。”这无声的印记,原是山林在悄悄舒展筋骨,把藏了多年的精气神,一点点往外漏。

水声缓下来的地方,几棵红豆杉站成了沉默的碑。最粗的那棵,树皮龟裂得像本被虫蛀过的老谱,却仍透着筋骨。老杨伸手抚过一道深痕:“民国那阵子,山火燎过它半面身子,后来竟从焦黑里憋出绿芽。”树身有块地方凹进去,像被巨斧劈过,却偏在缺口处冒出丛新枝。它们把雷电的疤痕长成铠甲,用根系在地下织网,把山的记忆一圈圈刻进年轮——原来时间从不是流走的,是被这样的生命嚼碎了,又酿成了新的光阴。

溪流拐过一道山梁,带着松针的清香漫进梯田。田埂像巨人叠起的碧玉腰带,每一层都盛着天光云影,一群侗家女子正弯腰插秧。裤脚卷到膝盖,泥水溅在腿上,像缀了串深色的珍珠。领头的阿姐直起身捶腰,鬓角的汗珠坠在下巴尖,忽然亮开嗓子唱起来:“水是田的娘,苗是土的娃……”接着便是一片和声,调子脆得能弹起水来,顺着山谷飘远了。她们的腰弯成月牙时,倒像在跟土地说悄悄话——这田垄哪里是种庄稼的,分明是她们用手脚写在大地上的诗,每一笔都浸着汗,却透着甜。

溪水穿林过田,到了村寨便染了烟火气,流得也柔了。吊脚楼依山势铺开,深褐色的木楼像从山里长出来的,柱脚垫着青石板,既不啃山的肉,也不挡水的路。楼角翘向天空,檐下玉米串金红相间,倒比山花更热闹。廊下的老人在编竹篾,竹片在指间翻飞,簌簌声和溪声叠在一起,像谁在哼一首没词的调子。他忽然停手,指着对面山坳:“那片杉树是我爹年轻时栽的,如今够盖三栋吊脚楼了。”眼神里的安稳,原是祖祖辈辈传下的定力——人在山里住,从不是占山为王,是跟山结了亲家,你敬我一尺,我让你一丈。

寨心的银匠铺里,溪水声成了最妥帖的背景音。老银匠吴师傅正对着火塘敲银片,小锤起落间,叮当声和着溪浪,像两只鸟在对唱。他手里的蝴蝶胸饰快成形了,翅尖还沾着火星。“蝴蝶妈妈是我们的根呢。”吴师傅用刻刀划出一道弧线,“这弯是溪,那圈是日头,你看这翅尾的小圆圈,是去年新生的红豆杉果。”银片上的水波纹闪着光,倒像是把眼前的溪流,真的锁进了金属里。他忽然抬头:“年轻时觉得手艺是饭碗,老了才懂,是把山的模样、水的性子,一代代往下递。”

晨雾还没褪尽,溪水已把雾气泡软了些,古歌师告娄公家的木楼前,孩子们围坐成一圈。老人闭目开嗓,声音糙得像磨砂的银器,却透着股清亮:“树是山的魂,水是地的血,鸟过留声,人过留痕……”唱到“水是地的血”时,他忽然睁开眼,望向远处流淌的溪——那眼神,像是在看自己血管里跳动的热。孩子们跟着学唱,调子怯生生的,像刚冒头的笋芽,却在努力往深里扎。这歌声原是条看不见的水脉,从老人喉咙里流出来,慢慢渗进孩子们心里——原来有些东西从不用刻意记,唱着唱着,就成了骨子里的东西。

溪水终究汇入了清水江。江面铺开十里碧绸,雾气在上面绣着淡墨的山影。回望雷公山,已缩成一抹青黛,倒像是这江水褪下的一道眉。从峰顶到江滩,这水串起了多少故事:森林里苏醒的呼吸,梯田上生长的诗行,吊脚楼里编织的岁月,银饰上凝固的信仰,古歌里流淌的根脉……

暮色里,江风带着水汽扑过来,忽然懂了:苗岭的水从不是单独流淌的。它早把山的骨、树的魂、人的情,都融成了一股。这股水蜿蜒着,既养着眼前的青山绿水,也把“共生”两个字,悄悄写进了更远的日子里——就像那只银蝴蝶,翅膀上的水纹里,藏着整个苗岭的过去与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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