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军
网站用户
推开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陈旧纸张与木质书架的气息扑面而来。四壁书架上，层层叠叠的书籍像沉默的守卫，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晨光透过纱帘，在书脊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尘埃在光束中起舞，恍若金色的精灵。
老张站在门口，望着这个经营了三十年的小小阅览室。每本书都承载着一段记忆，每道书脊的磨损都记录着无数求知的目光。这个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见证了几代乡村孩子的成长。
"吱呀"一声，门被猛地推开。小凯像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运动鞋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张爷爷！《鲁滨逊漂流记》还回来了吗？"男孩气喘吁吁地问，眼睛却已经贪婪地扫视着书架。他的校服袖口沾着泥点，显然是放学后直接从田埂跑来的。
"昨天刚还回来，在第三排右边。"老张笑着指了指。小凯欢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这个五年级的男孩是阅览室的常客，尤其痴迷冒险故事。去年他第一次读到《海底两万里》时，整整一周都沉浸在海洋的幻想里，作业本上画满了潜水艇的草图。
靠窗的角落，十岁的小雨蜷缩在藤椅里。她读书时总爱把双脚收上来，整个人团成小小的球。此刻她捧着《繁星·春水》，阳光穿过细软的发丝，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读到"母亲啊！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它的巢里"时，睫毛轻轻颤动。小雨的母亲在城里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这些诗句成了她思念的寄托。
"啪！"一声闷响打破宁静。军事迷小虎正狼狈地捡起掉落的《二战全史》，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整个阅览室的人都转头看他，小虎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老张走过去，帮他整理散落的书页。"这些书都上了年纪，经不起摔打。"他轻声说。小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突然指着书页上褪色的批注问："张爷爷，这是您写的吗？"
老张的手指抚过模糊的字迹。那是三十年前的笔迹，刚从师范毕业的他，怀揣着改变乡村教育的梦想。那时村里连电都不稳定，更别说图书馆了。县文化站的记者来采访时，帮他在村委会储藏室拍下第一张照片。他用积蓄买了第一批书，办起这个阅览室。这些批注里，藏着多少青春的热忱与迷茫。
"那时候和你们差不多大，"老张笑着说，"最爱在重点段落旁写感想。"小虎眼睛一亮："您见过真的坦克吗？"这个问题打开了话匣子，老张讲起当兵时的见闻，孩子们都围过来，连一直安静看书的小雨也悄悄挪了挪藤椅。
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阅览室，给每本书镀上金边。几个孩子围坐在长桌旁，争相传阅新到的《国家地理》。小美指着非洲草原的照片惊呼："快看！这只狮子的眼睛好像在发光！"孩子们的小脑袋立刻凑到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我长大了要去非洲当摄影师！"小美信誓旦旦。
"我要当动物学家！"小虎接话。
"我想写一本比这个还好看的书。"小雨轻声说，手指抚过书页。
角落里，初中生阿杰正抄写《红楼梦》里的诗词。他的笔记本已用了大半，密密麻麻的字迹间，偶尔会画朵小花或树叶。去年父亲去世后，他变得沉默寡言，直到在老张的推荐下读了《红楼梦》，才重新找到表达的出口。"这句'寒塘渡鹤影'，像不像村口那片荷塘？"老张在他身边坐下。阿杰顿了顿，忽然在纸上画了一轮弯月，旁边添了只振翅的鹤。
暮色渐浓，孩子们陆续离开。小芳磨蹭到最后，神秘兮兮地从书包掏出纸包："张爷爷，这是我用零花钱买的书签。"展开包装，是片压制的银杏叶，叶脉上用金粉细细勾勒出花纹。
"真漂亮，明天就把它放进《安徒生童话》里。"老张小心收好。小芳开心地笑了，蹦蹦跳跳地跑出门。这个爱画画的小姑娘，每次读完书都会在最后一页画个小太阳，说这是给下个读者的礼物。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阅览室时，老张拆开了那个来自城里的包裹。油墨的清香顿时弥漫开来，最上面是本《海洋生物学导论》，扉页上写着："张爷爷，该换我给孩子们搭梯子了。——小海 2023年秋"。老张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总画潜水艇的男孩，如今已是海洋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
夜色笼罩村庄。老张整理着被翻动的书籍，在《安徒生童话》里发现一颗水果糖，《十万个为什么》中夹着一幅蜡笔画。这些小小的"礼物"，是孩子们留给书籍的吻痕。他轻轻抚平卷角的书页，把歪斜的书架扶正——这个习惯，他保持了三十年，从黑发到白头。
整理最底层书架时，那本破旧的相册滑落出来。老张翻开泛黄的照片：1989年县文化站记者拍下的开业合影，1995年第一批读者毕业的留念，2008年那个如今在海洋研究所工作的小海，正举着《西游记》笑得露出豁牙......相册里的照片已经泛黄，但孩子们的笑容依然鲜活。
月光如水，流淌在静谧的书架上。那些被无数双手抚摸过的书脊，在夜色中闪烁着温柔的光泽。老张想起三十年前的决定——当时有人劝他去城里发展，说在乡村办阅览室是浪费才华。但此刻看着照片里熟悉的面孔，读着他们寄来的明信片，他从未后悔。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老张看着新到的书籍，《追风筝的人》扉页上写着："为你千千万万遍"——这正是他想对这些孩子们说的话。
这个简陋的阅览室，正用最朴素的方式，完成着最神圣的使命：把对知识的渴望，像种子一样播撒进一颗颗稚嫩的心灵。而老张知道，这些种子终将在远方，开出一片森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