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志军的头像

杨志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8/16
分享

散文|苦楝树

暮春时节,苦楝树的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我踩着绵软如絮的紫色细花走回老宅时,外婆正倚在苦楝树下,身形如弓,雪白头发上沾满了碎花。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那动作熟悉而温柔,如同触摸一个相伴多年的老友。

“外婆。”我轻声唤道。

“回来了?”外婆转过身,脸上浮起笑意,皱纹舒展如花瓣舒展。她絮絮叨叨说起往事,话语在风里飘摇:“这苦楝树啊,比人活得明白。人苦,它苦,可年年开花,结果,从不懈怠。都说它是‘二十四番花信风’的收梢,送走了百花,自个儿才不声不响地开。开得细碎,开得苦香,开完了,也就该入夏了。

她仰头望着树顶,目光似乎穿透了密密匝匝的枝叶,穿透了岁月,又落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是“刮共产风”刚过、人人勒紧裤腰带的年月,我母亲才三岁,蜷缩在竹编晒筐里,全身滚烫,小脸憋得青紫,微弱地呻吟着。她患了绞肠痧,村里老人说此病凶险,须得苦楝树皮入药才有望救命。外婆那时还年轻,眼神却已然像熬干了的灯盏。她奔向屋后的苦楝树,顾不得树皮有毒,指甲裂开了,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只拼命地剥下那层皲裂如蛇蜕般的树皮——“树毒克人毒,以毒攻毒,老祖宗的法子有时比城里的药片还灵光。”她后来总这么说。

灶火舔舐着药罐,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外婆用竹筷撬开母亲紧闭的牙关,将药汁一滴滴喂进去。整夜不眠的守候后,母亲终于睁开眼,目光朦胧,发出细弱如猫的哭泣。外婆紧紧抱着她,眼泪滴在女儿滚烫的额头上,洇开一片湿痕。母亲后来总说,自己这条命,是苦楝树和外婆从鬼门关硬生生抢回来的。

后来,母亲长大了,也如同这苦楝树一样,在贫瘠的土壤里扎下根去。十一届三中全会的风还没吹透这偏僻村落,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是极少有闲的。白天她在地里劳作,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仿佛要榨尽骨缝里每一滴气力;夜晚则蜷在昏黄的油灯下编织竹器,指尖翻飞,竹篾如丝线般穿梭。她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宛如深扎于地底的树根,默默承受着生活重压,却顽强地向深处延伸汲取。

那时候,母亲常常在我上学的书包夹层里,悄悄缝进一小包晒干的苦楝花。她说这花能驱虫,书包便不会被蛀坏。偶尔在课堂上打开书本,一缕极淡的、带着微辛的清香便弥漫开来,萦绕在鼻尖。这气息弥漫入心,竟成了我年少时记忆里一种奇异的安稳与依靠——仿佛母亲那双被竹篾磨出老茧的手,无形中仍时时护佑着我的日夜。

我十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凛冽。雪下得又厚又紧,覆盖了田野、道路和村庄。为了凑足我开春的学费,母亲不顾外公外婆的劝阻,执意要赶到二十里外的镇子上去卖货。她卖的不是寻常竹器,而是她熬了无数个夜晚,在粗糙的白土布上一针一线绣出的苦楝花手帕。帕子上,细密的紫色花瓣簇拥着鹅黄花蕊,在素白的布底上倔强地开着。母亲将它们叠得整整齐齐,用油纸仔细包好,揣在怀里最暖和的地方,再挑起一担分量轻些的竹篮做掩护。她瘦小的身影被担子压得更弯,在漫天风雪中摇摇晃晃地前行,如同雪地里一片随时会被折断的细竹。

暮色四合,雪更大了。母亲迟迟未归,外婆坐立不安,一次次走到村口张望。终于,在风雪迷蒙的远方,一个黑影慢慢蠕动而来,越来越近。母亲回来了,却是拖着空担子,一瘸一拐,棉裤膝盖处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原来她脚下一滑,摔进了深沟,被尖锐的石头划破了膝盖。她怀里紧紧护着的油纸包倒是完好,只是沾了些雪水泥污。

外婆急忙烧热水为母亲清洗伤口。那伤口狰狞地翻卷着,血仍不断渗出。母亲疼得脸色惨白,却强忍着不哼一声,只哆嗦着手解开油纸包,看到手帕无恙,才松了口气。外婆猛地想起什么,冲到苦楝树下,用刀刮下一些树皮内侧柔韧的纤维,捣烂成糊,小心地敷在母亲的伤口上。说来也奇,那树皮糊敷上不久,伤口渗出的血竟真的渐渐止住了。母亲看着外婆沾满树皮碎屑的手,又看看那些沾了泥污却依旧鲜艳的苦楝花帕子,疲惫地笑了笑:“妈,您看,又是苦楝树救了我。”

那一晚,灶膛里的火映照着母亲的脸,她抚摸着膝盖上厚厚包扎的树皮,喃喃自语:“苦楝树是恩人哪……”她的话语平静如常,却在我心中留下了一道刻痕——面对生活的创口,她竟已习惯用如此温柔的方式去包扎那切肤的痛楚。这份坚韧里沉淀的苦涩,却比伤口更深。那道深褐色的疤痕,日后便如一枚独特的勋章,也如一道隐秘的年轮,刻进了她的骨肉,也刻进了我的记忆版图。

后来,外公外婆相继离世,老屋只剩下母亲一人守着那棵愈发高大的苦楝树。我离家求学、工作,故乡成了地图上一个遥远的名字。城市里没有苦楝树,只有钢筋水泥森林里陌生而喧嚣的四季流转。偶尔在异乡的植物园看到标着“Melia azedarach”的铭牌,那陌生的学名旁,竟也孤零零立着一棵苦楝,枝叶稀疏,花果寥寥,像一个水土不服的游子,全然失了故土的风骨。

这次回来,我特意多住了些日子。母亲明显老了,皱纹深刻如同树皮的纹路,但动作依然利落。秋深时节,苦楝树的叶子开始凋落,枝头挂满了一簇簇金黄的果子,累累垂垂,像冻僵的小星子,在秋风中簌簌作响。母亲拿着长长的竹竿,仰头敲打着高处的枝条。苦楝子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滚满一地。

外婆坐在屋檐下的小竹椅上,眼睛几乎全盲了,只能模糊感知些光影。可她听见果子落地的声音,便摸索着弯下腰,用枯瘦的手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拾那些滚落的小金果。她布满褶皱的手指触到果子,便小心地拢进掌心里,再颤巍巍地放入身边的竹篮。

“捡它做什么呢,外婆?”我不解地问。

“熬油啊,”外婆头也不抬,声音却清晰,“苦楝子油金贵,点灯亮堂,不熏眼,还能治疮癣。”她枯槁的手指在泥土与楝果之间,仿佛在拾掇被光阴遗忘的旧日珍宝——昔日灶火摇曳里油灯的光晕,药香弥漫中母亲紧皱的眉头,竟都沉淀于这微小的金果之中了。

母亲将捡回的苦楝子摊在竹匾里晾晒。几天后,她支起小灶,架起铁锅,开始熬制苦楝油。灶膛里的火舌温柔地舔着锅底,锅中的苦楝子慢慢渗出油脂,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奇异的香气——初闻是清冽的植物辛香,细嗅之下,一丝沉郁的苦意便执着地钻入鼻腔,缠缠绕绕,挥之不去。这气味,竟让我想起城市里昂贵的香水,前调、中调、尾调层层递进,只是它的基底,是大地深处最原始的、未经驯服的苦涩。

我站在母亲身旁,静静地看着锅中小小的果子在热力下翻滚,一点点挤出体内珍藏的油脂。母亲抬起手臂擦拭额头的汗水,衣袖滑落,露出了手腕。我心头猛地一颤——那里蜿蜒着那道长长的、深褐色的疤痕,是当年雪地里摔伤留下的。那疤痕的纹路,沟壑纵横,深深刻进皮肉里。我凝视着它,再望向屋后苦楝树那粗糙皴裂的树干,一种惊心的相似扑面而来。树皮的沟壑与伤疤的褶皱,仿佛同一种生命印记,在时光里各自延伸,最终竟在血脉深处悄然汇合,凝成了坚韧的图样。这图样,不是光洁的勋章,而是大地本身粗粝的肌理,是生命在挤压与抗争中自然形成的、带着痛感的纹章。

我悄悄走到屋后,从低矮的枝桠上摘下一颗饱满的苦楝子。那金黄的小果躺在掌心,圆润微凉。我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放进嘴里,轻轻咬破。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汹涌澎湃的苦涩猛烈地炸开,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整个口腔,沿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仿佛要撕开我的胸膛。我猝不及防,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无法抑制地呛了出来。

泪眼朦胧中,我看见母亲闻声转过头来。她望向我狼狈的样子,望向我手中剩下的半颗苦楝子,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于心的平静,仿佛她早已预料到这一刻。她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回应一个古老的秘密。然后,她又转回身去,专注地搅动着锅里渐渐变得清亮的苦楝油。那金黄的油脂在锅中翻滚、澄清,如同一种缓慢的炼金术,正将凝聚了一季阳光雨露、以及树身深处所有无言苦涩的小果,熬炼成可以照亮黑暗、愈合伤口的澄澈之光。

她的身影在灶火的映照下,与屋后那棵沉默挺立的苦楝树叠印在一起。树上的果子依旧累累垂垂,闪耀着无言的金光。风吹过,枝干深处传来空洞的回响。原来这树身内里早已悄悄朽烂,然而年年岁岁,它仍旧拼尽全力捧出满树细碎的紫雪,结出这数不清的金黄苦果——它榨干自己,只为完成一次次苦涩的献祭与澄明的转化。这并非单纯的坚韧,更像是一种沉默的、近乎悲壮的生存策略:以内在的虚空,去承载和转化所有的风雨与创痛,最终将生命本身,熬成一盏可供他人取暖或照见的、微苦的灯油。

树无言,人亦静默。只有灶膛里的火,舔舐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关于生存与转化的古老密语。那盏尚未点亮的苦楝油灯,已在时间与火焰的熬炼中,静静地注满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