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其岩骨之正,纳其时代之变”
(化用《求是》“守正不守旧,创新不丢根”)
自洞口县城西行十二公里,沿省道1805线右拐入山道,群峰如突然收拢的巨掌,将尘世喧嚣隔绝于外。此地属雪峰山脉北支,古称都梁牛栏山,岩层以石英砂岩为骨,叠压着苗疆特有的紫红色板岩,刚柔相济的肌理间,流淌着多民族共生的血脉。山势陡峭如斧劈刀削,岩壁在阳光下泛着冷冽青灰,难怪有“南岳归来不看山,半江归来不看岳”之叹——南岳胜在人文荟萃,此处却是造化以洪荒之力雕凿的原始殿堂。
水库大坝横锁谷口,如一柄青铜古钥,镇住了奔腾的山魂。湖水澄碧,倒映着锯齿状的山脊线,将嶙峋锋芒化作水下温柔的曲线。向导老周是退休地质队员,指尖划过坝体粗粝的石面:“瞧这岩层,像千层糕不?”他解释着半江清浊的奥秘:石英砂岩裂隙发达,如天然滤网,渗出的地下水清澈甘冽;而地表红壤遇春雨则化为浊流,两股水流在河道相遇却不相混——因比重、温度差异,竟在库区形成罕见的“双色湖”奇观。“这是大地自己的规矩,”老周跺了跺脚下的岩石,“清有清的路,浊有浊的道,最后都归到这湖里养人。”
忽见水面划开波纹,三艘铁皮小船如耕犁破浪,拖曳渔网缓缓行进。船头立着穿胶裤的汉子,古铜色脊背绷紧如弓,网中银鳞跳跃,与浊浪里翻腾的赭红泥沙形成奇异的对照。“清流养鲢鳙,浊水育青虾,”老周笑道,“前年请省里专家来测过,浊流里矿物质反而让虾壳更硬实。”渔人收网时的号子在山谷间荡开,水色分明的界线上,清波与浊浪在木桨搅动中短暂交融,旋又缓缓分离,仿佛天地在进行永恒的呼吸。
沿水库溯源而上,水声渐如闷雷滚动。转过鹰嘴岩,飞龙瀑豁然悬于百丈绝壁。雪白水柱自云隙直坠,砸向墨绿色深潭,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幻化出七彩虹桥。最令人心惊处,并非瀑布的雷霆之势,而是深潭的沉静——任尔碎玉崩雪,潭水依旧凝碧如翡翠,只在水面浮着细密的白沫,转瞬被暗流吞没。
“这潭底是整块花岗岩,”老周指向岩壁断层,“水流冲击力被岩体分散,能量顺着裂缝导走了。”他忽然弯腰掬起一捧水递来:“尝尝!”清冽如冰的泉水滑过喉间,竟带着奇异的甘甜。原来瀑布在坠落过程中饱汲氧气,又在深潭回旋时融入岩层微量元素,刚烈与深沉在此完成能量转换。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在检修观景台,为首的黑脸汉子抹着汗说:“去年暴雨冲垮步道,我们打了三十根生态锚杆扎进岩缝。”他敲了敲嵌在石中的不锈钢锚桩,金属冷光在瀑声里沉默——人类以谦卑的姿态,在狂野自然中划出温驯的边界。
攀过摩崖石刻遍布的险径,半江口终于展露真容。左岸巨岩昂首向天,岩层褶皱恰似狮鬃飞扬;右岸山体浑圆隆起,宛如巨象垂鼻汲水。地质运动的伟力在此凝固成永恒的仪仗。连接两岸的铁索桥在风中微颤,桥板缝隙间可见湍急的江水——清流自西侧岩缝渗出,浊水从东面谷口奔来,在桥墩下碰撞出漩涡。
桥头立着一块新立的解说牌,详述着“狮象锁江”的科学成因:东西两侧岩性差异导致侵蚀速率不同,西岸石英砂岩抗风化形成陡峭“狮身”,东岸页岩剥蚀为浑圆“象体”。而此刻,三位穿靛蓝土布衣的老妪正将供品摆上桥畔小神龛:米糕压着苗族太阳纹木模,山果系着侗族五彩丝线结。她们合掌低语,歌声般悠扬的祝祷随风飘散。老周轻声说:“老辈人信狮象是镇水神兽,祭了才能保桥平安。”科学解释与民俗信仰在此并行不悖,如同桥下清浊分明的江水,各自滋养着这片土地的灵魂。
贺仙寺朱墙青瓦坐落在象山之麓。正殿贺仙塑像面容清癯,指间垂落的拂尘仿佛还沾着乾隆年间的烟云。最震撼的是寺后崖壁上的露天石像——整块山岩凿出的贺仙侧影,衣纹被千年风雨打磨得模糊,唯有眺望群山的姿态依旧清晰。
叮!叮!金石相击声自偏院传来。石匠赵师傅正在整修《半江志》碑廊,錾子下迸射的火星与他鬓角白发同样醒目。“老碑风化得厉害,”他指着一块字迹漫漶的青石,“得把光绪年间的县志补刻下来。”钢钎在“其地多石英砂岩,水行石隙,清浊自分”的句子上游走,石屑簌簌落下如时光的碎屑。两个少年蹲在旁边拓印乾隆年间的古碑,宣纸覆在“山蕴其骨,水化其形”的篆文上,墨色渐渐沁出历史的筋脉——纸背竟透出几道细如发丝的划痕,似是当年匠人修碑时失手留下的指甲印。
“您说贺仙真在这修行过吗?”少年突然发问。赵师傅停錾笑道:“你看这像,和山里采药人的架势像不像?”他扬起下巴示意崖上石像——那微微前倾的脊背,分明是苗族采药人攀援绝壁的姿态;腰间石凿的凹痕,恰如侗族刀篓悬挂的位置。当神话剥离宗教外衣,显露出的是多民族先民共生的智慧。新凿的碑文、古老的石像、拓印的少年,在铁錾起落间构成三重视界的时间叠影。
夕照点燃了水库。霞光泼洒处,清浊界限奇迹般消融,满湖跃动着熔金碎火。坝顶聚集着晚归的人群:地质队员摊开最新的岩样图谱,渔民整理着浸透水汽的渔网,赵师傅倚着石碑抽旱烟,烟锅红光与湖面金斑明明灭灭地呼应。放水闸处传来轰鸣——为保库容平衡,工人正按水文数据开闸泄洪。浊流如蛟龙出洞,却在百米外与清波相拥,最终汇成温顺的碧波奔向远方。
老周望着调控室闪烁的电子屏轻叹:“五八年建坝全靠人挑肩扛,现在靠卫星遥感算水量。”他弯腰拾起块棱角分明的石英岩:“可再新的科技,也得顺着这石头的性子来。”水库尽头,新栽的防护林在暮色中连成墨绿屏障。穿红马甲的护林员穿行其间,衣角掠过村民集资立的界碑,碑上“泽被千秋”四字还沾着春泥,似有苗族银匠锤打的凹凸质感。
暮霭渐浓,狮象化作黛色剪影,贺仙寺的钟声荡开水纹。此刻清浊莫辨,唯见浩渺烟波将群峰、古寺、新碑尽揽入怀。半江之水昼夜奔流,以清涤浊,以浊养清,在冲决与沉淀间达成永恒的平衡——恰似这片土地上的古老智慧与当代实践:守其岩层铁骨之正,纳其时代奔涌之变,终在岁月深处沉淀出温润而坚韧的碧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