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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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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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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遥断章:青石板上的人间信义

晨雾如宣纸洇开的淡墨,我踏上平遥古城的青石板路。脚下的石面乌黑发亮,被千年车辙碾出道道深痕,像大地裸露的掌纹,无声地拓印着商队的足迹。风掠过城墙垛口,带着晋中平原特有的干燥气息。抬眼望去,土灰色的城墙如一位装满故事的老者,沉稳地伫立在时光里——这座始建于西周宣王时期的城池,明洪武三年包砖重筑,如今以6163米的周长将2.25平方公里的古城温柔环抱。城门上“平遥”二字在熹微晨光里泛着冷铁般的光泽。一脚踏入迎薰门,我仿佛坠入一卷泛黄的线装书页。

平遥的布局如一只伏卧的巨龟:南门为昂首,北门是曳尾,东西四门如四肢抓地。我沿着龟背中央的脊线——南大街前行,两侧明清商铺的门板正被店家逐块卸下,如同龟甲在晨光中缓缓舒张。推光漆器首饰盒流淌着温润的光,布鞋铺里千层底针脚细密如织,悬挂门梁的平遥牛肉纹理如大理石般清晰,咸香气如无形丝线,将过客牵引进半掩的店门。巷口醋香牵引脚步,康乾记的伙计正将凉菜端上八仙桌。一盘醋焖牛肉上桌,深褐肉块裹着晶亮酱汁,入口酸香酥烂,与黄米凉糕的清甜在舌尖交织,恰似古城苏醒的晨曲。

市楼飞檐下,“日升昌”的金字牌匾在阳光下灼灼生辉。踏过高门槛,账房内檀木柜台泛着幽光。道光四年,秀才雷履泰在此创立中国第一家票号。展柜里陈列的汇票看似寻常家书,却见账房先生指尖划过纸面:“客官细看——‘昌’字竖笔短一分,便是五千两密押。”他中指关节处一点陈年墨渍,如嵌入皮肤的徽章。鼎盛时二十二家平遥票号执掌全国金融牛耳,白银如汾河奔涌。柜台后的老先生轻叩算盘:“当年汇往莫斯科的镖队,二百三十二条汉子趟过风雪,十个月方抵。”他的目光穿透雕花窗棂,驼铃声似在塞外风沙中隐隐回荡。

为探寻白银归处,我来到协同庆票号。穿过狭窄前厅,弯腰钻入地下金库通道时,凉意如蛇缠上脚踝。五米深的地下,模拟场景震撼人心:元宝堆成小山,铜钱串如瀑布垂挂。昏暗灯光下,指尖触到墙缝里凸出的铜钱棱角,冷硬的金属边缘几乎硌疼皮肉——当年晋商为加固墙体并昭示财力,竟将铜钱铁钱直接压入墙缝。金库尽头,几个年轻人嬉笑着扛起仿制元宝,他们的身影在拱顶投下摇晃的阴影,与百年前账房先生伏案的身影在时空褶皱里重叠。

拐进文庙巷,“云锦成”客栈的老板娘正直播染布——靛蓝土布在手机屏幕里翻飞,她晋中腔的解说词却仍是祖传口诀:“一浸二晒三醅色,九蒸九晒方成蓝”。弹幕滚动着“非遗yyds”,染缸旁贴的二维码,恰与她曾祖掌柜的密押印章隔世相望。

午后,县衙街“张泥人”小店里,80后泥塑艺人张荣十指翻飞。一团平遥胶泥在他掌中揉捏成形,二十分钟后,对面游客微蹙的眉头便凝固在泥胚里。“捏形容易,捉魂难呐。”他说话时小指正轻挑泥人眼角细纹。靠墙木架上,彩塑罗汉神情各异——这手艺源自双林寺千年传统,只是神灵已化作市井众生。店门口马扎上,老人们捧着碗托,荞麦凉粉浇着红艳辣油与琥珀老醋。他们的皱纹里纵横着与城墙砖缝同源的岁月沟壑,盛满日光与往事。

夕阳熔金时,我登临城墙。俯瞰古城,灰瓦屋顶连绵如浪,市楼恰似浪尖的航标。远处双林寺轮廓渐隐,那尊“东方维纳斯”自在观音的曼妙姿态应已没入暮霭。城墙砖缝间,几株野草在晚风中簌簌摇动,外侧弹痕如永不愈合的勋章。粗糙的墙砖擦过我衣袖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点刺目的蓝光在六百年的青砖上倏忽跳跃,又迅速熄灭。霓虹灯影在护城河面流淌如虚幻的彩绸,对岸新城区巨型广告牌闪烁着“金融古镇”的LED标语。城墙根下,卖漆器的老人默默收起摊子,他身后“日昇昌记”的匾额,正被某银行赞助的射灯照得金光刺目——那光太新太亮,几乎要灼穿道光年间的木纹。

倚着雉堞的老者用晋中腔讲述女儿墙传说:宋代筑城民工失足,小孙女为救他坠墙而亡,工匠遂筑矮墙纪念,“因其娇小如女,故名女儿墙矣”。故事随晚风飘散,融入河对岸渐次亮起的霓虹。

华灯初上,《又见平遥》剧场城门訇然开启。我们化作同治年间的百姓,目睹赵易硕东家远赴沙俄的悲壮征程。选妻场景中赤足踏火的静默惊心,与七年后城头亡魂裂冰般的呼喊遥相呼应。当王家少年泪坠面碗,蒸腾雾气间——那232条生命煨煮的,何止是一碗面?分明是晋商血脉里滚烫的契约精魂。剧场抽泣声四起。

夜色如砚中墨,我在裕成源客栈天井独坐。八仙桌上的油灯摇曳,映亮梁间百年烟熏的木雕——松针、梅枝、竹节在昏黄里愈发苍劲。掌柜端来温热的黄酒,琥珀琼浆在粗瓷碗中漾开谷物芬芳。门外更夫梆子三响,余音在巷弄间层层晕染。邻窗飘来碗坨醋香与童谣片段,忽然瞥见墙角青砖刻着“光绪廿年修”的浅痕,寻常烟火顷刻有了历史的重量。恍惚间,日升昌伙计夹着账本的身影掠过月洞门,镖师马蹄在石板路上溅起幽蓝火星。

步出客栈,市楼月影满地清霜。拐角灯笼下,姑娘的吉他声如露滴古瓮。画师在画板前等待主顾,宣纸上的墨迹未干。护城河对岸的霓虹艳影与城中灯笼的暖晕在水面交割,划出两个时代的疆界。城墙巨大的阴影里,一个女孩正用手机扫描墙砖二维码,幽光映亮她专注的眉睫——千年的密押术以数字形态在此刻复活。我抚过冰凉的墙砖,那些嵌入缝中的铜钱早已锈蚀成土,但指腹下分明感受到某种搏动——不是神灵的启示,是无数算珠碰撞的余震,是白银流淌的脉息。

当射灯熄灭,城砖上最后一道人造金光隐去时,那些嵌在青石板里的车辙、煨在牛肉老汤里的时辰、凝于黄酒碗沿的指纹,便在黑暗中浮出温润的底色——六百年平遥的不朽,原是深巷更夫梆声中,那永不断更的人间信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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