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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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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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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花儿别样红

我决意去探访雪峰山脉深处那传说中的花,那传说中别样红的花儿。

山路曲折蜿蜒,愈向上愈显陡峭。溪谷低处,春日的野花星星点点撒满山道两旁,浅紫、淡黄、粉白,轻俏柔婉,犹如少女脸上初绽的羞涩。那花,在湿润的泥土里、在树根下、在溪水边,纤柔无骨地倚靠着春天,挤挤挨挨,像一片片轻盈的梦,飘浮在温软的绿意之上。然而山势愈高,那娇艳却愈见稀落,终于彻底消失了踪影。我愈向上走,愈觉得四周的凉气悄悄渗进了骨缝,渐次成了寒意,仿佛山神在暗中轻轻吐纳着亘古的冷冽。

行至山腰,山势陡然收紧,路窄而险峻,两边陡壁夹峙,逼仄得令人呼吸紧促。我喘息着,停在一棵盘踞在岩壁上的古松之下。喘息间,目光突然被树根虬结处一个奇异的树瘤攫住了——那瘤子扭曲狰狞,形貌酷似一张被痛苦或愤怒撕扯过的傩戏面具,粗犷而狰狞,黝黑如铁铸成,又布满皲裂,仿佛山体深处所有无声的挣扎,皆被这树木所截留、所凝固,最后形成了这般怪异而森然的模样。树瘤上,几道蜿蜒曲折的裂口,倒似深山里那些沉默的呐喊,被这树皮勉强封存着,无声无息地刻印着岁月与风霜的疼痛。

再向上攀援,山风愈劲,竟带着呼啸之声了。云雾缭绕,时散时聚,若即若离,忽而铺天盖地而来,霎时周遭一片白茫茫混沌,唯有脚下的石头尚可触摸;忽而又被无形之手撕开一角,眼前便猛地涌出苍翠的峰峦,那山石突兀的线条便如刀锋一般,划破了眼前柔弱的雾气。山风扑打着我,衣衫猎猎作响,冷气直钻入衣领,周身寒颤连连。山道崎岖,碎石硌得脚底生疼,每一步都踏在嶙峋的骨头上。偶尔停步,低头俯瞰,深谷幽邃如巨口,望之令人目眩心惊。

正当疲惫之际,拐过一道石壁,眼前赫然一亮:迎面竟是一道巨大陡峭的悬崖,刀削斧劈般直立着,几乎直上直下,赤裸裸地袒露着风霜侵蚀过的肌理。悬崖之上,竟生出一簇簇花朵!那花远望去,红得浓烈,红得惊心动魄,像凝血,又像火炭将熄时最后迸发的炽热。它们就在这无土无水,唯有嶙峋怪石与呼啸冷风的绝壁上,傲然绽放着!

我目瞪口呆,手脚并用地攀到近前。终于看清了,竟是高山杜鹃。那花瓣厚实如革,红得异常深沉,每一片都像从岩石的筋骨里硬生生挤出来一般,显出格外坚毅的质地。它们扎根于石缝深处,根须在看不见的缝隙里顽强地探索、抓附,紧紧咬合着粗砺的岩石,仿佛要把自己长成石头的一部分。在这凛冽的高处,风是唯一常客,霜是夜夜寒被,连阳光也是吝啬的恩赐——然而它们却偏偏开得如此磅礴、如此烈艳!

就在这怒放的花丛之侧,竟兀立着几株枯死多年的杜鹃老树。树干早已被风霜蚀尽了皮肉,裸露着灰白枯槁的筋骨,硬挺地指向苍穹。它们扭曲的姿态凝固着最后与命运抗争的瞬间,倔强得令人心头震动。其中一株枯干上,布满着大小深浅的孔洞,竟如一张被岁月之手反复凿刻的傩戏面具,空洞的眼窝深陷,直直望着云天,比山腰那树瘤更加苍凉,更显悲怆。那是时间残酷的刻刀留下的印痕,也是生命无言却固执的呐喊。

我抚摸着那枯硬的树干,指尖传来一种粗粝的震撼。树身早已失去所有水分,粗糙如砂纸,却依旧挺直,俨然一副永不屈服的骨架。令人惊异的是,这死亡之树却并未被遗忘。枯干的缝隙里,竟钻出嫩绿的苔藓,还有几星微小的菌类,在灰白上点染着点点生机。它们依附于此,以这枯寂为温床,悄然延续着另一种生命的脉动。枯干如骨骼,而苔藓与菌斑,便是其上悄然萌发的新肉。原来死亡,亦可成为滋养与承载的母体。

正当我沉浸于这枯荣相生的哲思时,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侧下方的岩石小径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正沿着那条更为陡峭、几乎被乱石和荆棘掩盖的小路,手脚并用地攀爬上来。那是一个身形瘦小的老人,背着一只半旧的竹篓。他攀爬的动作并不轻快,带着山民特有的沉稳和一种与山石磨合多年的熟稔。当他终于踏上我所在的这片稍显平坦的岩台,停下脚步喘气时,我才看清他的模样。那张脸,像是被雪峰山的寒风经年累月雕琢过,布满了深如沟壑的皱纹,肤色是岩石般的黝黑与粗粝。然而,最摄人的是他的眼神,疲惫中透着一种山鹰般的锐利,仿佛能穿透这山间的云雾,洞察岩石深处的纹理。他腰间系着的小篓里,隐约可见些带着泥土的草根和几片蜷曲的叶片,显然是刚采摘不久的山间药材。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别在腰后,刀柄油亮,显然是长久使用的痕迹。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目光扫过我,随即也投向了那片在风中摇曳的血红杜鹃花海。

“好看么?”他声音沙哑,像是砂石摩擦,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我点点头,由衷赞叹:“真没想到,这绝壁上能开出这么红的花!”

老人咧开嘴,露出稀疏的牙齿,笑了:“开得越红,根扎得越狠,毒蛇也最欢喜盘在下面呢。”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株枯树,仿佛在看熟悉的老邻居,“这花,根子扎在石头缝里,吃的是风霜雨雪,嚼的是石头渣子,开出来,自然就带着一股子石头的狠劲儿。”

他伸出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枯树上那抹嫩绿的苔藓:“别光盯着那红花。这死了的树,也是山的筋骨。没它撑着,没它烂在土里,哪来新苗落脚的地儿?哪来这点点绿意?”老人浑浊的眼底,闪动着一种看透生死的坦然,仿佛那枯树与红花、凋零与萌发,本就是同一页纸上翻过去又翻过来的字迹,是山写给自己看的、生生不息的笔记。

话音未落,天色骤然阴沉下来,乌云翻滚着压向山顶,如同巨大的墨色幕布骤然拉下。顷刻间,豆大的雨点便裹挟着细密的雪粒子劈头盖脸砸落下来,山风也骤然狂暴,呼啸着卷起雨雾,天地一片苍茫混沌。岩壁上的红花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晃着,厚实的花瓣此刻也显得脆弱,被无情的风撕扯、被冰冷的雪粒子击打,片片浓烈的红,纷纷飘零,融入浑浊的雨水,顺着狰狞的岩壁流淌而下,像一道道新鲜而深刻的伤口。雪粒子砸在枯树上,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笃、笃、笃”,似为这壮烈的凋零击打着苍凉而坚定的节拍。

我躲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望着这场猝不及防的摧折。风雨稍歇,云雾又起,山色一片迷蒙。我再次攀近那片岩壁。雨水洗过,岩石湿漉漉地闪着幽冷的青光,残留的花瓣零落成泥。就在那几株枯树狰狞的孔洞之下,在湿滑冰冷的岩缝更深处,我竟意外地瞥见了几点微小的、倔强的猩红!那是新发的、细弱的花苞,紧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宛如初凝的血珠,在满目狼藉的凋落之后,悄然孕育着下一次不顾一切的燃烧。它们那么小,却那么坚定地藏在岩石的怀抱里,仿佛在积蓄着穿透下一个严冬的力量。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几点猩红,指尖触碰到的岩石冰冷刺骨。高山杜鹃那厚实如革的花瓣,原是风霜锻打出的铠甲;那深扎岩隙、如铁锚般虬曲的根,是与绝境永恒角力的印记。雪峰山生出的美,是带着棱角、裹着粗粝的,是在与荒寒旷日持久的搏斗中,迸发出的生命宣言——原来真正的红,从来不是温室里怯生生的娇艳,而是绝壁之上,生命咬碎了苦难、嚼烂了砂石后,从伤口里开出的花,是灵魂熬过漫漫长夜后,在黎明前喷薄而出的血与火。

老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那条陡峭的小径隐没在雨雾中,仿佛他本就是这山岚的一部分。下山的路上,雨雾依然缠绵,山色空濛如一幅未干的水墨。我频频回望,那面巨大的、燃烧过又凋零过的岩壁,已彻底隐没在翻涌的云海深处。然而,那抹在绝境中炽烈燃烧又坦然凋落的红,那枯树如古老傩面般凝固的无声呐喊,那岩石罅隙间悄然萌动的新红,连同老人那沙哑话语里包裹的山石般的智慧,却深深烙进了眼底,沉入了心底。

是的,雪峰山的花儿之所以别样红,因它的根,咀嚼着岩石的粗粝与苦涩;因它的瓣,承接着风霜最无情的捶打与冰雪最锋利的切割——它的红,不是从沃土里吸吮的甜汁染就的轻浮胭脂,而是生命在嶙峋绝壁上,一次次摔打、一次次扎根、又一次次昂首后,渗出的血珠与泪滴,最终凝成的、属于勇者的勋章。

山,始终沉默着。它的怀抱里,凋零与初生一同被托起,死亡与萌发相互滋养。生命最深的红,最震撼人心的艳,原来并非生自丰腴的沃土,而是诞生于同冰冷岩石的厮磨角力中。那痛楚而炽烈的火花,最终刺破了荒寒,在绝壁之上,写下了一篇篇关于坚韧、关于轮回、关于在贫瘠中怒放的血色诗篇。这便是雪峰山的花儿,别样红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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