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中秋的月轮,还被古楼乡的群山紧紧抱着,只透出一点朦胧的光晕,像未醒透的眼。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山影黑黢黢的。晚风从后山的竹林里钻出来,带着湿漉漉的草叶气和溪水的凉意,擦过我的脸,有点痒。村子里静得很,连狗都懒得叫唤,只有溪水在石头缝里汩汩地响,像在等什么大人物出场。我也站在乡政府院门口,手心有点潮,不知是露水还是汗。
月亮猛地一跳,硬是从山坳里挣了出来,清光唰地泼下来,冷浸浸的,真像是从地底涌上来的泉水,一下子淹了脚脖子。它不声不响,可那光真亮,照得田埂边的稻草垛轮廓分明,照得老祠堂的青瓦片泛着水光,也照得院子里那些仰着的脸,一张张都像镀了层薄银。白天看着有点破败的古楼乡,这会儿温顺得像头打盹的老牛,那些斑驳的墙皮、歪斜的篱笆,都藏进了柔和的阴影里。这月光,老吴头后来说,跟他家那口传了几代的铜盆一样,凉是凉,可摸着踏实。
乡政府那几盏白炽灯,在满院子的月光底下,显得又小又暖,像几粒刚剥出来的橘瓣儿。人陆陆续续来了,拖着板凳,提着热水壶,互相招呼着,带点拘谨的笑。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露着木头原色,上面散着些书,新的旧的全有。空气里味道也杂:新书那股子油墨味儿冲鼻子,像刚拆封的浆糊;旧书页呢,一股子老柜子底下的陈味儿,还隐隐约约夹着点……嗯,像是谁家灶膛里没烧透的草木灰气?老吴凑近一本线装书,深深吸了一口,眯缝着眼说:“嗯,就是这个味儿,老书魂的味儿。”
起初没人吭声,只有板凳腿蹭地的声音和几声压抑的咳嗽。不知哪个角落,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试探,轻轻溜出一句:“举头望明月……”这句话像根火柴,嗤啦一下点着了。“海上生明月!”东头王会计的嗓门亮得很。“明月几时有?”西头李寡妇的声音带着点怯,但很清晰。接着是七嘴八舌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声音粗的细的,土的洋的,搅在一起。那些印在纸上的字,像被这声音的热气呵活了,扑棱棱地飞出来,撞在月光里,又钻进人的耳朵里。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那点刚来时的生分和冷清,被这声音的热浪冲得稀碎。
老吴坐在靠灯柱的暗影里,灯晕给他那花白的头发镶了圈毛茸茸的边。他手指关节粗大,像老树根,这会儿正小心翼翼,几乎是屏着呼吸,翻开一本纸页焦黄、边角都磨秃噜了的《王右丞集》。他看得极慢,嘴唇无声地动着,喉结跟着一上一下。“……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他念出来了,带着浓重的苗家腔调,每个字都咬得很实,像在嚼一颗颗硬蚕豆。念完,他长长吁了口气,手指头在“秋露微”那几个字上反复摩挲着,像在摸一块温润的玉。忽然,他用一种古老又有点拗口的苗语,低低地哼起来:“……路漫漫其修远兮……”那调子沉沉的,像从很深的地底传来。角落里,一个穿着靛蓝苗绣坎肩的阿婆,头也没抬,用同样古老的调子轻轻地应和了一句,声音像丝线一样飘在月光里。
挨着老吴坐的虎子,正跟手里半块豆沙月饼较劲,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嘴角粘着黑红的豆沙馅儿。他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先是好奇地瞅着老吴那本破破烂烂的书,又转去瞅老吴那张像老树皮一样的脸。听着听着,他嚼东西的腮帮子不动了,小耳朵支棱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吴开合的嘴唇。当老吴念到“心怯空房不忍归”时,虎子的小嘴巴也跟着一张一合,含混不清地咕哝:“……心……怯……空……”那不成调的声音一出来,周围的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不是嘲笑,是那种看到自家小狗学人走路时的、带着暖意的哄笑。豆沙的甜腻、旧书的霉味儿、老吴的苗腔、虎子的咿呀,还有这温热的笑声,混在一块儿,让人心里头暖烘烘、软乎乎的。老吴眼角笑出了深深的褶子,把那本宝贝似的《王右丞集》往虎子跟前推了推。虎子有点懵,伸出还沾着豆沙和口水的小胖手,指尖在书页上轻轻碰了一下,又飞快地缩回来,好像怕那纸会咬人似的。
环顾四周:几个苗家阿姆凑在一起,头上的银簪子在灯下偶尔一闪;几个裹着黑头帕的彝族汉子,蹲在稍远点的条凳上,其中一个,用低沉得像打雷一样的声音,念起了他们族里的老古话:“……日月是虎眼,星辰是虎牙……”那调子又苍又野,像山风穿过老林子,撞上这边念的唐诗宋词,在月光底下缠来绕去,竟分不清谁更老些。也有穿着普通汗衫布鞋的汉族乡亲。白发老头眯着眼,像是想起了几十年前的月亮;年轻后生脸膛发亮,念得格外起劲;还有像虎子这样懵懵懂懂的小娃儿。翻书的沙沙声,高高低低的念诗声,偶尔夹着谁被虎子逗乐了憋不住的一声“噗嗤”,混成了一锅煮开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生活的热气。头顶的白炽灯烤得人头皮暖烘烘的,和天上泼下来的冰凉月光搅在一起。大家的气息,在这声音、气味、光影里,不知不觉就融到一块儿了。那一刻,围着这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好像真能摸到一条从老辈子传下来的、温热跳动的筋脉。
夜深了,人像退潮一样,三三两两说着话,抱着书,揣着一肚子还没凉透的诗句和月光,散进了古楼乡更深的黑夜里。石板路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很快就被巨大的寂静吞没了。我独自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抬头,那月亮还是又大又亮,清冷冷的,好像刚才院子里那番热闹,它压根儿没瞧见。
沿着被月光洗得发白的青石板路走,脚下凉飕飕的。路过几户人家,昏黄的灯光从窗户纸里透出来。侧耳听,真有断断续续的念诗声飘出来,是刚才回去的人,在灯下跟家里人显摆呢。“今夜月明人尽望”……东家是粗嗓门,西家是细嗓子,在静夜里此起彼伏,像月光下不知疲倦的虫鸣。
走到村口那棵老得空了心的古樟树下,月光把它的影子拉得又黑又长,像趴在地上的怪兽。树底下,影影绰绰坐着个人。走近了才看清,是位老婆婆,佝偻着背,满头银丝在月光下像撒了层盐霜。她枯瘦的膝盖上,摊着那本眼熟的《王右丞集》——老吴走时忘了拿?她没出声,只用一根枯树枝似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极慢地、极轻地,描摹着书页上那些发乌的字迹。月光照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一滴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滚下来,“啪嗒”一声,正砸在“桂魄初生秋露微”的“魄”字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她描摹的,哪里只是字啊?那指尖触碰的,怕是几十年前给她念这诗的人,或是再也回不来的年月。
月光流了一千年一万年,今晚它照在古楼乡,照在书页上,也照进了一些人的心里头。书和月光在这儿碰了头,在人心上织了一张看不见的网。这张网兜住的,不是什么大道理,是那些念诗时亮晶晶的眼神,是虎子碰书页时缩回去的小手,是老婆婆落在旧诗上的那滴老泪——是活生生的人气和暖意。一条河能流得远,不就是靠着这些星星点点的小水珠吗?它不在那高高在上的殿堂里,就在这油灯月亮底下,在那些带着乡音土调的人嘴里,被念活了,被传下去了。从冰凉的纸,流进热乎的心,再淌进一代代人的血脉里,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淌下去。
今晚古楼乡的月亮,不光挂在天上,它钻进了翻开的书页里,也照亮了人心底下那条弯弯绕绕的小路。这条小路,是老婆婆摩挲书页的指尖印,是老吴带着苗腔的吟哦声,是虎子咿呀的学语……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铺成的。它通向的地方,比月亮还远,还亮——那是我们所有人,不管姓苗姓彝还是姓汉,心里头都认的那个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