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志军的头像

杨志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8/20
分享

散文∣弦上春秋

——一把二胡里的邵阳文脉

父亲的二胡,琴筒被岁月磨得油亮,摸上去总带着点木头和松香的混合气味,凉凉的。一到年根儿,他就搬出那把吱呀作响的竹凳,坐在院子中间那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琴往腿上一搁,弓子一拉,那声音就出来了。不是飘,是贴着我家那面总有点返潮的砖墙根儿溜出去的,撞到隔壁王伯伯家的木头窗框上,“嗡”地一声又弹回来,能把屋檐下打盹的麻雀惊得扑棱乱飞。我那时候小,就爱搬个小板凳挨着他腿边坐下。听着他的调子一起,嗓子眼儿就痒痒,清清喉咙,把自己那点奶声奶气的歌声,试着往他的琴音上挂。厨房里,妈正“咚!咚!”地捶着糯米糍粑,那一下下的闷响,跟父亲的琴声一唱一和,又沉又稳,听着心里就踏实。爸拉琴的时候不爱睁眼,头微微歪着,眼皮耷拉着,手里的弓子在两根弦上来来回回。看着他,我就觉得他拉的不是琴,是把我们邵阳城里那些悠悠长长的日子,都拉出来了。

那时候的邵阳,好像空气里都飘着戏味儿。大清早推开门,巷子口那棵老槐树底下,几个老戏迷就吊上嗓子了。那声音拔得老高,尖溜溜的,能把树叶尖上挂着的露水珠子都震下来。爸把他的宝贝二胡仔细装进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套子里,拉着我的手就往城南庙会挤。还没走到戏台子跟前呢,就听见鼓点咚咚咚地敲着地皮传过来,那动静,震得你脚底板都发麻。好不容易挤进人堆里踮起脚,台上正热闹着呢!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旦角和一个画着白鼻子的丑角在那儿“打对子”,你追我赶,逗得台下的人哈哈直乐,东倒西歪。爸把我举高点看,凑到我耳朵边说:“小子,看那丑角的步子没?这叫‘蚱蜢跳’,你爷爷年轻那会儿,这功夫可俊了!”他说话时眼睛亮亮的,映着台上晃动的灯火。台上那调门儿忽然拔得更高更亮,爸说那是南路花鼓戏特有的“走场牌子”,又热闹又欢腾,听着就像闻到了刚下过雨的田里那股子新鲜的泥土味儿,冲得庙会里炸米花的焦香、糖油粑粑的甜腻都淡了。妈不知啥时候挤到了旁边的小摊上,举着一张刚买的滩头年画给我看,红彤彤的纸上画着一群老鼠敲锣打鼓娶媳妇,新娘子在轿子里偷着笑呢。那画上的红,鲜亮得扎眼,像直接从我们邵阳人血管里挤出来的颜色。

元宵节晚上,城南公园成了灯的天下。爸牵着我,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好不容易挤到演祁剧《打樱桃》的台子前。那小生拿着把折扇,唱得又高又亮,声音像支箭似的要冲破天;那花旦甩着长长的水袖,嗓子清亮亮的,像一把玉珠子掉在瓷盘子上,叮叮当当。爸说这调子又硬朗又柔美,几百年的老腔调都装在里面了。正听着入神,台上鼓点突然像下暴雨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一群踩着高跷的人像潮水一样涌出来,那高跷看着比我还高,可他们走得稳稳当当,还能翻跟头!一个“鹞子翻身”,台下“好!”的喊声差点把天掀翻了。爸把我托得更高,我的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看见那高跷上的英雄在灯光里定住,像个金子打的神仙。

后台那边传来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我好奇地从幕布缝隙往里看,几个小演员脸上油彩才画了一半,露出底下还带着孩子气的眉眼,紧张兮兮的。爸放下二胡,调了调弦,随手就拉出一段《打鸟》的调子。演小旦的那个姐姐眼睛一下子亮了,张嘴就接着唱:“三月鹧鸪满山游哟——”她那嗓子又甜又脆,撞在爸的琴弦上,好像整个后台都亮堂了一下。后来我才知道,这出戏当年在北京怀仁堂演过,连梅兰芳大师都夸好呢。可那会儿,就在那个又小又暗的后台,爸闭着眼,头一点一点地打着拍子,手里那把旧二胡的琴筒嗡嗡响着,好像装着整个花鼓戏的魂儿。

玉清宫的道艺讲堂里,初夏的阳光透过老式的木头窗格子,斜斜地照在青砖地上,印出一个个光块。爸坐得笔直,二胡斜靠在他腿上。教课的岳琳老师声音不大,但很清亮,她说:“这二胡的丝弦里头,藏着咱们道家‘水磨腔’的神儿——左手按弦揉弦,像念《南华经》一样讲究韵味;右手运弓的力道走势,暗合着做法事时禹步的罡风。祁剧里那些高亢的帮腔啊,根子上就是从咱们道场这‘九转十八调’化出来的。”她走到爸身边,弯下腰托着他的手腕帮他调整握弓的姿势。爸的耳朵根一下子就红了,有点不好意思。我站在门口看着,觉得岳老师托起的好像不是爸拿弓的手,而是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把古老道观里的法铃声和热闹戏台上的铜钲声,连着千年的时光,一下子串起来了。

打那以后,爸练琴更勤了。晚上,灶膛里的火苗一跳一跳,把土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妈就着那点光亮,拿着剪刀在红纸上剪滩头年画的图样。我趴在四方桌上写作业。耳边是爸一遍又一遍拉着《目连救母》的调子,一开始有点磕巴,慢慢就顺溜了。录音机里放着肖笑波唱的傅罗卜,那唱腔带着股子救母的狠劲儿。爸的琴声跟着它,起起落落。在那无数个夜晚的琴声里,我好像听懂了,一个最普通的邵阳人,对他家乡这些老腔老调,那份笨拙又无比虔诚的心意。

一个下着绵绵秋雨的傍晚,武冈南天庙那老戏楼前,黑压压坐满了人。全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自己带着小竹凳,在细密的雨丝里仰着头,痴痴地看着台上。台上正唱着祁剧大戏《洪武登基》,一唱就是七个小时。唱到伤心断肠的地方,雨水顺着戏楼那高高翘起的檐角往下淌,像挂了一面灰蒙蒙的帘子,台下就响起一片悉悉索索擦眼泪的声音。班主伍大姐在幕布后面叹着气:“再过个十年,台下怕是更没人喽……”爸没说话,默默地打开他的琴盒子,在戏台侧面那条窄窄的回廊里坐下,拉起一段过场的调子。几个老戏迷寻着声音围过来,闭着眼,手指头在膝盖上轻轻敲着拍子,他们脸上深深的皱纹里,盛满了沉醉,也盛满了说不清的愁绪。

后来我背着书包离开家乡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书。奇怪的是,离家越远,家乡那些调调儿——爸的二胡、花鼓戏的锣鼓、祁剧的高腔——反而在梦里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有一年春节回家,看见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拉琴,才几年不见,他肩膀上的头发都白得像落了一层雪。琴声一起,心头一热,喉头有点哽,那首《娘送女》的调子自己就溜出来了:“雪花那个飘飘哟离了家——”爸抬眼看见我,咧嘴一笑,手里的弓子一转,稳稳当当地接上了我的调。厨房里传来妈带着笑的声音:“哟,你们爷儿俩这调门儿,倒比锅里炖的猪血丸子味儿还厚实哩!”阳台上没有戏班子的锣鼓家伙,可我们俩心里头,都清清楚楚地响着邵阳滩头那套最热闹欢快的锣鼓牌子,咚咚锵锵,好像能把春天一直敲下去。

今年春节,城南公园的新春演出照样人挤人。祁剧《拦马》的武生连着翻了十几个跟头,台下叫好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我牵着我那刚上幼儿园的小儿子,好不容易挤到非遗展示区。宝庆竹刻的摊位旁边,新开了一个花鼓戏童谣传习班。剃着小平头的小子甩开我的手,泥鳅一样钻进孩子堆里,踮着脚尖,跟着老师学唱《采蕨调》,小手笨拙地比划着“鹞子翻身”的动作,手腕上戴的银镯子小铃铛,叮叮当当地响,和老师手里那根敲着渔鼓筒的竹板声混在一起。不远处的新华书店门口,挂着“天籁二胡”的大红横幅,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小琴童,在杨光熊老师的指点下,小心翼翼地拿着弓子,在琴弦上试着拉出声音,那声音还有点吱嘎、有点跑调,像刚学飞的小鸟,扑棱棱地飞进周围闹哄哄的街市声里。书店那24小时亮着灯的玻璃窗后面,一个年轻人正捧着一本厚厚的《邵阳花鼓戏源流考》看得入神,封面上的彩绘花旦鲜艳夺目,好像随时会从书里走出来。

天快擦黑的时候回家。爸靠在旧藤椅里,像是睡着了,那把二胡静静地躺在他膝盖上,像只归巢的鸟。小孙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趴在他耳边,把他刚学会的童谣,用跑调的小奶音,轻轻地哼给他听。爸忽然就笑了,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他拉起小孙子那双胖乎乎的小手,覆盖在自己那布满老茧、青筋凸起的大手上,一起轻轻地按在冰凉的琴弦上。他另一只手拿起弓子,慢慢地一推,《打樱桃》那熟悉的调子就颤巍巍地飘了起来,混着小孙子咿咿呀呀的童谣,在带着资江水汽的晚风里飘散开。厨房门口,妈端着一盘刚煎好的猪血丸子,香气扑鼻,她笑着说:“听听,你们这祖孙三代的调门儿,凑一块儿都能唱全本的《桃源洞》咯!”

琴声悠悠,飘向远处亮起的万家灯火。就在那一刻,我心里猛地一酸,又猛地一热,忽然就明白了。爸他们那一辈人,哪里只是在拉琴唱戏啊。他们手里那把二胡的弦上,紧紧绷着的,是我们邵阳千百年来活着的魂儿——花鼓戏里那份田间地头的泼辣热闹,祁剧里那股穿透云霄的苍凉悲怆,滩头年画上那抹浓得化不开的朱砂红……都在这两根弦的震颤里,活生生地续着命呢。当我的歌声又一次轻轻爬上爸那苍老却依然有力的琴音,城南公园喧天的锣鼓、玉清宫里清越的诵经、南天庙那场冰冷的秋雨……所有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都呼啸着涌到眼前。我们父子俩的声音叠在一起,我仿佛看见,多少代戏台上下的歌者、琴师、艺人的身影,踏着那熟悉的“走场牌子”的节奏,从斑驳褪色的老戏台深处走出来,一步一步,走进了我们邵阳这座小城,那个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春天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