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暑气将褪未褪,洞口县的夏夜却在雪峰广场找到了最喧腾的出口。日头一沉,暑气便像被无形的巨手按进了地底,广场四周的霓虹招牌次第亮起,红的、绿的、蓝的,映着攒动的人头。烤串摊子滋滋冒着油星,孜然和辣椒面的焦香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冰粉摊前围着一圈人,晶莹剔透的冰粉淋上红糖水,撒上葡萄干、山楂碎,薄荷的清凉气儿在热浪里劈开一条小径。孩子们尖叫着追逐打闹,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小小的身影在灯影和人缝里穿梭。广场正中央,巨大的音响喷薄出强劲的鼓点,一群穿着鲜艳绸衫的大妈们踩着节拍,手臂挥舞,腰肢扭动,花裙子旋成一朵朵怒放的大丽菊。整个广场像一锅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生活的热气,喧嚣声浪直冲上被灯光映得微红的夜空,仿佛要把雪峰山沉睡的轮廓也唤醒。
然而,就在这鼎沸人声的边缘,广场东侧那几棵巨大的老樟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却圈出了一方奇异的静谧。李守山就坐在这片静谧的中心,一张矮小的竹椅承载着他微佝偻的身躯。昏黄的路灯光艰难地穿过层层叠叠的樟树叶,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古铜色的脸上洒下细碎斑驳的光影。他膝头摊着一片青黄色的竹篾,双手——那双手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和厚实发黄的老茧,指关节因常年用力而微微变形——却异常灵活。篾条在他指间驯服地跳跃、穿梭、交织,发出细微而富有节奏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一个圆润的藤篮雏形,正随着这低语般的声响在他掌心渐渐丰满。晚风穿过枝叶,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也送来竹篾本身特有的、带着山林雨露的清冽气息。这气息混入广场上浓烈的烟火味里,如同一脉清泉无声地汇入奔腾的大河。李守山的眼神专注地落在指尖方寸之间,周遭的沸腾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他的世界只剩下手中这温润坚韧的竹篾,以及指尖传递过来的、岁月沉淀下来的笃定。
“爷爷!爷爷你看!”一个清脆的童音像颗小石子,瞬间击破了老人周围的宁静屏障。小孙子亮亮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脸蛋红扑扑的,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手里高高举着一只翠绿的东西,“我的竹蚂蚱!它会蹦!蹦得老高!”他献宝似的把那小玩意儿凑到爷爷眼前,那是一只用细篾条精巧编成的蚂蚱,后腿果然极具弹性地微微颤动着。
李守山抬起头,眼角的皱纹如同水波般漾开,那是一种被时光打磨得格外温厚的笑意。他放下手中的活计,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竹蚂蚱精巧的翅膀和鼓起的复眼。“好,好,”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山石般的质感,“亮亮手巧,随我们李家。”他随手从脚边的竹捆里抽出一根新篾,篾片在他布满厚茧的掌心轻轻一压,再灵巧地一旋,一个饱满流畅的弧度便魔术般地呈现出来。亮亮立刻蹲下身,托着小腮帮,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爷爷的手,仿佛那枯瘦却稳如磐石的手掌里,藏着打开神奇世界的钥匙。灯光下,老人指根处那些陈年的老茧,泛着温润的光泽,如同他编织的竹器上经年累月摩挲出的包浆,无声地诉说着与竹相伴的漫长光阴。这份沉默的专注与广场的喧腾格格不入,却又固执地扎根于此,像樟树下盘虬的老根。
这份沉静的安稳,被一个带着城市节奏和风尘气息的身影猝然打破。
“爸!”儿子李志刚提着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大步流星地走来,额头上还带着火车厢里闷出的油汗。他放下行李,动作利落地从包里掏出一个物件——一个崭新的竹制水果篮。篮子线条规整得如同尺子画出,表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均匀的浅黄色显然是工业染料的功劳,找不到一丝手工的毛糙或天然竹节的纹理。“喏,给您带的!厂里最新款的,全机器压模,一次成型!您瞧瞧这效率,这品相!”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流水线和KPI的自信,仿佛这光滑的工业品便是时代进步的勋章。
李守山默默接过来。篮子入手,是意料之外的轻飘,一股化学涂层的凉意蛇般窜上指关节,像是握住了一块没有生命的塑料。他下意识地掂了掂分量,又用拇指指腹反复摩挲着那过于均匀、毫无生气的表面。沉默在樟树的阴影里蔓延了几秒,只有广场中心的音乐隐隐传来。他终于慢慢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分量轻飘飘的,不压手。”他将那机器篮子轻轻放在脚边,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然后,他拿起自己膝头那个编了一半的藤篮,布满厚茧的手指细细拂过那些被他亲手削薄、打磨、浸润了手心温度的篾片边缘,感受着那微微凸起的纹理和温润的触感。“机器压的,快是快,省工省料。可篮子光装果子有啥用?”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竹篾,望向更远的地方,“装不得心事,也盛不下工夫。没筋骨,没魂儿。”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儿子心上。
李志刚脸上的兴奋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紧锁的眉头和急促的语调:“爸!您这老脑筋得转转了!现在外面啥不讲效率?不讲成本?您这慢工出细活的,一天能编几个?够油盐钱吗?够亮亮买几本新书?”他有些焦躁地指着广场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您看看,现在谁还提着这样的篮子?都是塑料袋、无纺布袋!连买菜都去超市了,干净省事!”他的手指又指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型商超,“您再看看那边!时代在变,爸!您守着这点老手艺,能当饭吃?”
“我编的东西,有人要。”李守山只回了这平平淡淡的一句,便重新低下头,拿起那把被手掌磨得油亮的篾刀。他捏起一根新竹条,刀刃压在竹青上,手腕沉稳地发力,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嚓——嚓——”声。薄薄的竹屑打着旋儿飘落在他沾着泥土的旧布鞋边,像无声的叹息,也像一场固执的、以柔克刚的抗辩。他削得极慢,每一刀下去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削去多余的浮躁,只留下竹子的筋骨。那单调重复的声音,在儿子宏大的效率论面前,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坚韧。
亮亮的小脑袋像拨浪鼓似的,一会儿看看眉头拧成疙瘩、浑身散发着城市焦躁气息的爸爸,一会儿又看看沉默得像座山、只和手中竹篾对话的爷爷。他悄悄挪到爷爷脚边,捡起一小片刚削下来的、还带着竹香的薄薄竹屑,学着爷爷的样子,用小小的手指笨拙地捻着、摩挲着,试图从那微小的、带着天然纹理的碎片里,触摸到爷爷心中那团沉默却滚烫的火焰。
那场樟树下的争论,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李家小院平静的水面。涟漪虽不汹涌,却持久地扩散开去。父子间的对话变得稀少而谨慎,饭桌上的空气常常凝滞,只剩下碗筷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响,敲打着无形的隔阂。李守山依旧每日早早地出现在他的樟树角落,竹篾在他指间翻飞得似乎更密、更急,仿佛要用这永不停歇的编织去填满某种无形的沟壑。
某个闷热的夜晚,李志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透气。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院中,正看见父亲佝偻着背,就着廊下昏黄的灯泡,用油石一遍遍打磨那把篾刀。那专注而微驼的剪影,清晰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李志刚的心猛地一揪,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儿时——他伏在那宽阔温厚的背上,鼻尖萦绕着竹篾的清香和父亲汗水的咸涩气息,那是他记忆深处最安稳的港湾。
只是,当广场上那几排崭新的、色彩鲜艳的塑料长椅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时,他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工业制品,投向广场边缘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曾经摆放着他早年编织的几张竹椅。如今,它们或已消失,或被挤到更偏僻的位置。他的眼神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黯然,如同老物件蒙上的灰尘,转瞬即逝,却又沉重地落回心底。
日子在闷热中发酵,蝉鸣声嘶力竭。一个傍晚,空气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连广场舞的节奏都显得有气无力。厚重的乌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坠落。终于,憋闷了一天的暴雨在夜色初临时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广场的水泥地上,瞬间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李守山站在自家堂屋的门槛内,望着窗外被雨幕彻底吞噬的世界,心却揪了起来。他想起了广场东侧那几张老旧不堪的竹椅——那是他十几年前的手艺,骨架用的是上好的老楠竹,坚韧异常,但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有些篾片早已松脱、断裂,甚至缺失。这狂暴的雨,会不会彻底摧毁它们那早已摇摇欲坠的残躯?
“不行,得去看看!”这个念头如同被雨水浇灌的竹笋,猛地顶破了他心头沉静的土壤。他几乎没有犹豫,转身从门后摘下那件洗得发白、带着浓重桐油味的旧雨衣,胡乱套上。又匆匆从墙角的工具箱里翻找出备用的老竹篾片、细麻绳和几根加固用的短竹棍,一股脑塞进一个塑料袋。然后,他拉低雨帽,一头扎进了铺天盖地的雨帘之中。冰冷的雨水立刻顺着雨衣的缝隙钻进来,打湿了他的脖颈和后背,颈后皮肤瞬间绷紧,牙关不自觉咬住。
暴雨中的雪峰广场,空旷得如同末世。平日喧嚣的霓虹灯在厚重的雨幕后面只剩下模糊的光晕,昏黄的路灯光线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一切都浸泡在冰冷、喧嚣的灰暗里。李守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哗啦哗啦的水声淹没在暴雨的轰鸣中。他凭着记忆,径直走向广场东侧那片熟悉的区域。果然,在路灯光晕的边缘,那几张老竹椅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其中一张的椅面已经塌陷了大半边,断裂的篾条像折断的翅膀,可怜地耷拉着,被狂暴的雨柱无情地抽打、撕扯,随时可能彻底散架。雨水冲刷着裸露的竹骨,显出一种濒死的苍白。
李守山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上前,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半跪在冰冷的积水中。积水迅速浸透了他的裤腿,刺骨的寒意直往上钻。他打开湿淋淋的塑料袋,摸索着工具。雨水顺着雨帽的边缘不停地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起手臂,用湿透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抹掉雨水,也仿佛抹掉了所有的迟疑。借着微弱昏黄的光线,他全神贯注地投入了修复。粗糙冰冷的手指在湿滑的竹片间艰难地摸索、穿插,试图将断裂的篾条归位。麻绳被雨水泡得又滑又韧,打结变得异常困难,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动作显得笨拙而迟缓。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寒气像针一样刺入骨髓。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指尖那方寸之地,每一次成功的穿插,每一次艰难的捆扎,都像是一场小小的胜利。他拆下断裂腐朽的旧篾,换上韧性更好的新篾片,用短竹棍在关键节点进行加固,细麻绳在湿滑的竹骨上反复缠绕、勒紧。湿透的雨衣紧紧贴在身上,沉重的像一副冰冷的铠甲,他却浑然不觉,仿佛那冰冷的竹、湿滑的绳、呼啸的风雨,就是他此刻必须与之角力的整个世界。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与风雨和朽坏抗争时,一个裹在小小黄色雨衣里的身影,正躲在不远处一棵稍细的樟树后,小心翼翼地举着一个屏幕被雨水打湿的手机。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亮了亮亮那张被雨水模糊却写满紧张和心疼的小脸。他屏住呼吸,努力稳住被雨水打得冰凉的小手,将镜头对准了风雨中那个佝偻而坚韧的背影。爷爷半跪在泥水里,旧雨衣包裹着瘦削的身躯,花白的鬓角贴在湿漉漉的脸上,布满老茧的双手在破损的竹椅骨架间稳定而执着地忙碌。昏黄的灯光,滂沱的雨幕,倔强的老人,破损的旧椅……这一幕被小小的镜头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带着雨水的冰冷和童稚视角的震颤。
亮亮拍下的那段画面摇晃、模糊,充满了风雨的噪音,却有着一种原始而直击心灵的力量。视频被亮亮妈妈无意间在儿子手机里发现。她先是心疼公公淋了雨,随即被那画面中无声传递出的、近乎悲壮的坚守深深震撼了。她抹了抹眼角,试着把这段没有任何修饰、没有任何旁白的视频,发到了洞口县本地一个活跃的生活分享平台上,只简单地标注了地点和时间。
起初,视频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激起了几圈微澜。有熟悉的街坊邻居认出了画面中的人:“哎呀,这不是雪峰广场东头樟树底下编竹器的李老爹嘛!这大雨天的,咋还在修椅子?真是……” 留言带着惊讶和感慨。但很快,更多的洞口本地人点开了这段无声的影像。质朴的画面像一块磁石,吸引着越来越多关注的目光。留言区开始滚动起来:
“李老爹的手艺那是真传!我家那个他编的菜篮子,用了快二十年了,洗菜装菜,扎实得很!现在哪还买得到这么好的东西?”
“看得鼻子发酸……这么大年纪了,下这么大雨……老一辈人就是实诚,东西坏了,想的是修,是惜福,哪像现在动不动就扔。”
“现在还有几个人会这样修竹椅?广场上不都换成塑料椅子了吗?又轻又便宜,坏了直接换新的,谁还费这个劲……”
“想起我爷爷了,也是老篾匠,手特别巧,竹席、箩筐、簸箕,啥都会编。可惜啊,手艺没传下来……” 这条留言后面跟了好几个流泪的表情。
“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吧?风雨无阻,就为了几张破椅子?敬佩!”
“李老爹不容易啊!希望有人能帮帮他,别让这老手艺在我们洞口断了根。”
这些滚烫的乡音留言,带着泥土的气息和对过往的温情追忆,汇聚成一股暖流。这不同寻常的热度,很快就被洞口县负责文化宣传的同志敏锐地捕捉到了。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烈日当空,县文化馆的副馆长小赵同志带着一位年轻的干事,顶着大太阳,一路打听着,特意寻到了雪峰广场东角的樟树下。
李守山正低头专注地破篾,篾刀在竹节上发出清脆的“啪”声。小赵同志蹲下身,尽量与老人平视,语气诚恳而热切:“李老,您这手艺,是宝贝啊!是咱们洞口活着的‘非遗’!” 他看到老人有些困惑地抬起头,连忙解释,“县里马上要办‘洞口非遗展暨民俗文化周’,就在这雪峰广场!我们想请您带着您的竹编作品去参展!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让全县的老百姓,还有外面来的客人,都看看,咱们洞口的老手艺有多精彩,多传神!”
李守山手中的篾刀“哐当”一声掉在脚边的竹屑堆里。他猛地抬起头,午后的阳光透过樟树叶浓密的缝隙,碎金般洒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皱纹深处,先是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像被阳光点燃的星火,一点点、一点点地亮了起来,驱散了沉积已久的黯然。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双被岁月风霜磨砺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一种被重新唤起的、久违的光芒,如同蒙尘的明珠被拭亮。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回李家小院。晚饭时分,气氛悄然转变。李志刚默默夹起一大块油亮喷香的腊肉,放到父亲碗里,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不自在:“爸,文化馆的人……真来请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父亲似乎比往日挺直了些的腰背上,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松动,“需要搭把手搬东西、布置摊位什么的……您别客气,尽管说。”
李守山“嗯”了一声,扒了一大口饭,没多说什么。昏黄的灯光下,他眉宇间那层沉积了多日的、如同山间晨雾般的阴霾,仿佛被一阵清劲的风吹散了,露出了后面清晰而坚毅的山峦轮廓。
备展的日子,李家那小小的、铺着青石板的院子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成了临时的竹编工坊。李守山翻出了压在箱底、用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宝贝:一盏玲珑剔透的竹丝灯笼,细若发丝的篾条交织出繁复的“卍”字不到头纹样;一个古朴典雅的提梁食盒,盒盖上编织着栩栩如生的喜鹊登梅图案;甚至还有一顶精巧别致的、给亮亮编的小斗笠,帽檐上嵌着两片小小的竹叶。这些物件在夏日的阳光下静静陈列,散发着岁月浸润出的温润光泽和淡淡的竹香,无声地讲述着流逝的光阴和指尖上流淌的传奇。
亮亮成了爷爷最得力的“小助理”兼“奇思妙想顾问”。他捧着那盏爷爷视若珍宝的竹丝灯笼,小脑袋瓜转得飞快,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爷爷,这个灯笼好漂亮哦!像个小房子!要是里面能放一颗星星,晚上肯定更漂亮!”他学着爷爷的样子,笨拙地捏着一小段篾条,在灯笼骨架里比划着,“你看,这里要是能卡住一个小灯珠,线从这里悄悄钻出来……行不行呀爷爷?”他的想法天真又大胆,带着孩童特有的、未被束缚的想象力。
李守山看着孙子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的奇思妙想,又低头凝视着那盏陪伴了他大半生、沉淀着无数寂静夜晚的灯笼。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愕然,随即缓缓绽开一个豁达而温暖的笑容,如同秋阳融化薄霜。“好,好,”他拿起一根柔韧的细篾,眼中闪烁着接纳新事物的光芒,“听亮亮的,咱爷俩试试看!”
一老一小的脑袋凑在竹丝灯笼前,在旧日温润的光影里,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嫁接新时代的光亮。老篾匠沉稳的手引导着孩子稚嫩的手指,将一颗小巧的LED灯珠用特制的竹丝卡扣稳妥地嵌入灯笼骨架深处,细如发丝的导线沿着原有的骨架走向巧妙地隐藏起来。当开关被轻轻按下,柔和温暖的暖白色光芒瞬间从那些古老而精致的竹编纹路中弥散开来!光线穿透细密的篾隙,在地面投下灵动优美的光影图案,仿佛给沉淀的岁月披上了一件温暖而轻盈的新衣。那光芒,既照亮了竹丝天然的、独一无二的脉络,也映亮了孩子脸上绽放的、充满成就感的灿烂笑容。亮亮拍着小手跳起来:“亮了亮了!爷爷的灯笼有星星了!” 李守山看着那新旧交融的光,眼神复杂,有对过往的珍视,也有对眼前这奇妙变化的欣然接纳。他小心地拿起灯笼,感受着那熟悉的竹丝骨架里传递出的、新的温度。
洞口非遗展暨民俗文化周开幕那天,雪峰广场焕然一新,变成了洞口气韵的盛大舞台。彩旗招展,锣鼓喧天,空气中弥漫着艾草香、油茶香和各种小吃混合的诱人气息。李守山的竹编摊位被安置在中心区域最醒目的位置,背后是一幅巨大的喷绘背景板,上面印着“匠心守艺•竹韵雪峰”几个遒劲的大字。展台上,既有浸润着岁月包浆的藤篮、古朴典雅的食盒、精巧的小斗笠,更有那几盏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改造版竹丝灯。柔和的暖光从古老的竹编纹路中透射出来,光影在地面摇曳生姿,如同拥有了呼吸的生命。亮亮兴奋地守在一旁,小脸通红,不厌其烦地向围拢过来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演示着开关,声音清脆响亮:“看!一按就亮!是我爷爷编的灯笼,我帮爷爷放进去的小星星!”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过来,惊叹声在油茶香中漾开,忽然有孩子脆喊:“看!竹蚂蚱在亮光里跳!”议论声此起彼伏:
“我的天,这篮子编得真密实!瞧瞧这收口,这提手,老手艺就是不一样,经用!”
“这灯!绝了!老竹子配新光,又好看又实用!摆在家里多有味道!”
“李老爹,您这手艺神了!收徒弟不?我家小子能吃苦!”
“这食盒上的喜鹊活灵活现的!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啊!”
一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拿起一个李守山新编的、提手弧度更符合人体工学的竹篮,爱不释手地翻看:“李师傅,这个真好看,提着也舒服,您怎么想到这样改的?”
李守山站在摊位后,脸上带着久违的、略显腼腆却无比舒展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拿起那个新篮子,向询问的人细细解释:“这提手啊,弯度要大些,弧度要圆润,边角要磨光溜,握着才不硌手。选料要用向阳坡的竹子,韧性足,蒸煮火候要恰到好处,去了糖分才不生虫……”他布满老茧的手指轻柔地抚过光滑的篮身,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如同抚摸婴儿的肌肤,也如同抚摸岁月沉淀下来的肌理。
李志刚穿梭在汹涌的人潮中,额头冒汗,声音却异常洪亮,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对!纯手工竹编!我爸的手艺!您看中的款式可以定制大小!加个微信吧,方便联系!”他抽空看向被围在中心的父亲——老人正被几位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围着,他拿起一个玲珑的小竹球,枯瘦的手指翻飞如蝶,篾条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灵巧地穿插、缠绕、打结,转眼间,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竹蜻蜓便魔术般地出现在他掌心,引得孩子们一片欢呼雀跃。父亲眼中那份全然的投入、专注,以及被认可的、发自内心的光彩,是李志刚多年未曾见过的。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惭愧,有释然,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骄傲。他默默地挤过去,替父亲接过一位老人递来的现金,动作里多了几分恭敬。
夜色如墨,温柔地浸染了雪峰广场。非遗展的热闹喧嚣渐渐沉淀,像退潮的海水,留下满滩星光的贝壳。广场上华灯依旧,远处广场舞的旋律换了一支更舒缓悠扬的曲子,隐约飘来。樟树下这片承载了太多故事的角落,此刻笼罩在竹丝灯散发出的温润宁静的光晕里。李守山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回家。他静静地坐在那张陪伴他度过无数个夜晚的小竹凳上,脚边摊开着那个磨损严重的工具箱。亮亮依偎在他身旁,小手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盏他们共同完成的竹丝灯,仿佛捧着最珍贵的宝贝。柔和的光芒从细密繁复的竹编纹路中流淌出来,照亮了老人沟壑纵横却安详满足的脸庞,每一道皱纹都仿佛舒展开来,也照亮了孩子眼中闪烁的好奇与浓浓的依恋。
李守山伸出粗糙如老藤般的手指,轻轻地、一遍遍地拂过竹灯温润的表面。指尖传来灯壳微微的暖意,那是里面那颗小灯珠散发的热量。那光,是新的,电子的,带着一丝属于这个时代的清冷特质;可包裹它的每一根竹丝,都吸饱了雪峰山麓的阳光雨露,浸透了他一生的汗水、体温和无数个晨昏的掌纹。新与旧,在此刻交融得如此自然,如此熨帖,如同脚下这片土地深埋的根脉,无声无息,却承载着过去,滋养着现在,连接着未来。他拿起一根刚刚削好的新篾条,在温润的灯光下细细端详着它的纹理——那天然的、独一无二的竹节,那青黄相间的色泽。然后,习惯性地,他将那新篾凑近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带着山林泥土芬芳和阳光味道的竹香,依旧是他生命里最熟悉、最安心的气息,丝丝缕缕,沁入肺腑,沉淀为岁月洪流也无法冲淡的甘醇与底气。
远处的广场舞曲换了一支更悠扬的调子,晚风掠过,头顶的樟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这宁静的旋律。李守山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在灯下缓缓动作起来。篾条在他指间驯服地弯折、缠绕、穿插,一个尚未成型的、充满可能性的新形状,带着过往记忆的温度和对未来温柔的憧憬,在灯下悄然生长,无声无息,却蕴含着破土而出的坚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