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秋风,憋屈得很。高楼像铁栅栏,风挤不进来,只能在窄街的楼缝里打转。黄叶簌簌地落,打着旋儿,没几个人看。像树抖落一身旧衣裳。
每天清早,这条被高楼裁短的街上,总有个蓝工装、黑裤子的身影和我擦肩。她脸素净,眼睛像蒙着层擦不掉的薄雾,直直望向前方空处。像只勤快的“小蜜蜂”,日复一日,沿着固定的线飞。她打哪儿来?飞向哪儿?这念头偶尔咚一声闷响在心潭里,水纹没漾开就沉了。城里这样的人太多,面目模糊,各自奔流。人这一生,要经历多少这样的擦肩,才能在某个瞬间,看清另一个灵魂的底色?
一句偶然的诗,像根细刺扎进心里。诗里雾蒙蒙的身影,混着城市的倦怠,揪了一下胸口——有点疼,又空落落的。雪峰山!我那个被绿意包裹的老家。山里的秋风,此刻该是什么样子?
归心再也按捺不住。火车喘着气,扎进湘西南的群山。车越爬越高,寒气混着松针、腐叶、湿泥的味儿,还有股子大山的寂寥,透过窗缝劈头盖脸灌进来——像离家多年的游子,猝不及防挨了故乡一个带着凉意的拥抱,有点重,却让人鼻头发酸。
山里的风,才是风!它从雪峰顶肆无忌惮冲下,带着呼号撞进松林,掀起低沉浑厚的涛声,像山神在擂鼓。风带着劲儿,掀衣角,钻领口,灌满肺。风里有落叶的醇厚,新泥的腥甜,钻骨缝的湿冷。叶子告别枝头:枫叶红得像火,干脆利落;银杏的小扇子簌簌铺满山路,踩上去“咔嚓”脆响,像秋天在脚下低语。
正是晒秋时。半山瑶寨的吊脚楼上,无声的热闹上演着。竹簸箕里,滚烫的朝天椒红得扎眼;屋檐下,金黄的玉米串沉甸甸如金链;滚圆的南瓜橙黄发亮,憨实地堆墙角;还有黑豆荚、紫薯干……这些吸饱山野精华的颜色,在晨雾秋阳里碰撞、蒸腾。空气里是晒谷的焦香、辣椒的冲劲儿、泥土的腥气。土地在寒冬前,捧出了最丰盛的果实!是山里人用朴实劳作,写下的收获诗篇。看着这泼辣辣的绚烂,心头涌起踏实的感动——凋零的季节,也能如此饱满。
山里的静,能听见溪水和风。我踏上了通向云雾的老石阶。石阶磨得光滑,缝里挤出倔强的小草。浓雾湿凉,裹着一切。低头看石缝青苔时,一阵轻快又沉实的脚步声踏破寂静。
浓雾里,一个背巨大竹篓的身影清晰了。靛蓝土布上衣泛白,黑裤脚沾着泥草。篓子里是半篓带泥挂露的草根树皮。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的心猛地一跳——那根乌黑油亮、活泼跳动的马尾辫!那张雾气里苍白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瞳孔里弥漫的山雾或幽潭水光?那层薄纱般的微蒙,竟和城里日复一日的“小蜜蜂”严丝合缝!她步履轻快,带着草药的清苦气,迅速擦肩,头未抬,转眼被浓雾吞没。
我愣住,冰冷的雾珠打在脸上。那惊鸿一瞥的侧影和雾蒙蒙的眼,像道无声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城市里麻木的“擦肩”。人潮汹涌中的漠然相遇,竟在这湿滑的故乡山径上,被一个素昧平生、背负沉重的采药女子点醒。是雪峰山对游子的深情提醒?还是城里无数模糊面孔,本就带着各自故乡的印记,散落在异乡的钢筋水泥里?浓雾弥漫,只留下我面对沉默群山,心里翻腾着惊愕、茫然,和一丝奇异的触动。
“是她么?”声低被雾吸走。心里那颗“城市幻影”的石头,却砸出了大水花。她是山林里一株默默生长的草药?还是故土对迷途孩子无声的一瞥?
冰凉石阶上坐下,寒气透骨。浓雾如灰潮涌动。一阵山风撕开雾幕,我瞥见她停留处——盘虬树根下,静静躺着一只小小的靛蓝粗麻布袋,像块山石。捡起,粗粷纹理摩擦掌心。解开麻绳,几块带湿泥、沾露珠的茯苓块滚出,散着清冽微苦的山野气——雪峰山深处的呼吸!袋边细小的露珠,在昏蒙雾光里幽幽映着一点微光,像雾中倔强的小星。
我把那袋微凉坚实、带着泥腥露冽的茯苓捂紧。采药人的脚步声早被风涛吞没。眼前是静默群山,是永不停歇、穿过千壑发出大地回响的风。
原来,无痕的擦肩并非无义。城市街角漠然的交会,诗句里的疑问,都像风撒落的种子,悄悄沉入心底。此刻,故乡浩荡的山风裹着城市尘埃与故土泥腥灌满胸腔;掌心茯苓的微苦清气混着晨露冰凉渗入皮肤——我在一个窒息的瞬间明白:这人世间的寻常交错,日子久了,便在心上刻下纹路。它们沉默,潜伏。
最终,正是这些深埋的纹路,会牵引迷途的灵魂,穿透城市冰冷的墙,触摸到生命最初那温热粗粷的根。那所谓的远方诗意,不在天边。它就在俯身拾起大地遗落的、带着露水的微光之时;就在察觉血脉奔流的节奏,竟与山川呼吸同频,心头涌起踏实安定的刹那。这袋遗落山径的茯苓,土地以最朴素(甚至粗心)的方式递来的东西,它的启示如此简单:每一次“错过”,或许只为让你低头,更近、更清地,听见大地深处那沉稳的心跳——风过松林的呜咽,落叶归根的轻叹,晒秋谷物的噼啪,石阶上采药女轻捷踏实的足音。它们汇成了血脉里,一声悠长的、来自雪峰山的回响。
我把茯苓洗净,丢进咕嘟冒泡的瓦罐里。土腥气在热气中化开,混着山泉的甘洌。喝下那碗微黄温热的汤,一股暖意从喉头滑落,沉入四肢百骸,仿佛故土沉厚的手,稳稳托住了漂泊多年的惶惑。那踏实的心安,原来一直埋在这山野的微苦与回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