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伏于树皮粗糙纹路之上。初晨的露水打湿了我,然后又被风轻轻吹干。我的空腔正对着天空,已然是一片被遗弃的疆土。这镂空的身体,就这般悬在粗粝的褶皱间,既似摆脱,又如注定。露水无端地来,又无端地消逝,世界是匆匆过客,而我,不过一个偶然的容器。
我曾经也是你,与你同形同质。在泥土深处共度七年,于黑暗中默默背负那沉重如山的契约。地底深处不见天光,我们以爪钩深陷潮湿的泥土,贴伏树根粗糙的纹理,屏住每一次呼吸,在沉默里倾听上方世界模糊不清的回响。
终于,你决定挣脱而去。那个夜晚,你向上爬行,我清晰听见骨骼与甲壳的摩擦,仿佛被黑暗压弯的筋骨正痛苦伸展,一点点撑开囚禁我们七年的桎梏。你竭尽全力,在黑暗中摸索树皮的缝隙,艰难抵达高处。于是,你拱起脊背,背上那条深色的裂缝,成为撕裂黑暗的起点,也最终撕裂了我和你。
那深色的裂缝缓缓撑开,如同大地无声裂开一道深渊。你用力向外挣脱,我则渐渐剥落,如同时光之手拂去的一层旧痕。你离去的每一寸移动都沉重碾过我,像钝刀刮削骨头,是钝痛而深刻的告别。那声音沉闷清晰,是旧时光碎裂,更是离别沉沉的叹息。我听见你体内深藏的汁液奔涌——那被囚禁了七个春秋的生命,正挣脱这沉重的外壳。
你终于挣脱而出,新生的身体缓缓舒展,柔软的翅膀在微凉的空气中试探着展开。你带走了我身体里最后的水分——那维系我形骸的最后一丝滋养,向着光明振翅而去。留下我,空落落地悬在树皮之上。
如今,我空荡的躯壳内盛满的只有风声。风穿过空洞的胸膛,发出微弱的呜咽,仿佛在反复吟诵:羽化是一场温柔的背叛。但我心澄明,并非遗弃,亦非背叛,这原本就是生命必须交付的功课——我完整了你的残缺。
天空浩渺无边,你飞得那么高远,已看不见我,如同看不见一粒微尘。我悬在原处,任凭风日剥蚀,渐渐褪色变脆。晨露依然偶尔来访,短暂地停留在我空寂的轮廓上,旋即又被风带走,一如往昔。我体内空无所有,然而每一道裂纹都清晰如初,每一道细微的裂痕都如笔迹,无声记录着生命蜕变之际的疼痛与撕裂,记录着那痛楚却必须的告别。
也许我终将飘落,跌入泥土深处,重新变成黑暗的一部分。然而此刻,我依然在晨光中肃立,像一个无言的坐标,标记着一段生命挣脱旧壳、飞向天宇的起点。风在树隙间流动,穿过我空荡的胸膛——风会记得每道裂痕的形状,直到我也在风里飘散了。
我的空腔盛着风,盛着整个天空的倒影。金蝉脱壳的寓言,原来就是那空壳里回荡着的风声:它不断吹拂,让生命在蜕变时被剥离的痛楚,最终成为天空之下,一个被风温柔记住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