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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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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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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的生命课

铁栏把清晨切成方格子,尾气和雾霭从栅缝渗进来,腌渍得阳光成了铁屑。推开玻璃门,两盆辣椒树在风里颤,深绿的叶剐蹭着铁栏,发出细碎的响——像被囚禁者的挠墙声。背后的城市还在昏睡,而这方寸绿意,是生命往水泥墙上撞出的鉴印。

去年深秋,母亲挎着旧竹篮来。篮底嵌着泥屑,擦不掉,像她总也洗不净的指甲缝。除了萝卜白菜,篮角藏把辣椒籽,黑亮的颗粒裹着土,“城里忒静,种点活物,别让日子长霉。”她说话时,竹篮磕在瓷砖地上,闷响里混着泥土的叹息。我随手把籽埋进花盆,彼时未觉,这一埋,竟埋下了挣破格子的火种。

惊蛰那日,铁栏把晨光切成铁屑,落在土里。嫩芽顶开种皮时,扎破了铁屑的阴影,细得像根绣花针,顶着头褐色种皮,活像戴枷的囚犯。我蹲在阳台,看它们在铁栏投下的阴影里挣扎,每伸长一毫米,都要劈开钢筋的窒息。直到某夜,嫩芽终于挣破种皮,舒展成卷曲的叶——原来希望最开始的形状,是对囚笼的冒犯。

入夏的暴雨来得狰狞。雨砸在铁栏上,溅成铁花,辣椒茎秆撞在栏上,第二天发现某枝被卡出弯角,却绕着栏往上长了。我摸黑去扶,手指触到茎秆的震颤,突然想起母亲说“风雨是庄稼的推拿师”。雨停时,栏上凝着锈水,顺着弯枝的弧度往下淌,恰好润了花苞的根。次日清晨,阳光斜斜漏进铁栏,那枝弯角的辣椒已绕着栏昂头,叶片上的水珠滚成碎钻,每一滴都在嘲笑昨夜的暴戾——原来受伤的生长,更懂怎么和枷锁周旋。

七月末,白色小花藏在叶间,五片瓣围成怯生生的钟。忽有蜜蜂撞来,浑身沾着城郊野地的香,翅上还挂着草籽。它在铁栏间迷路,却准确找到这方阳台的甜——花香里裹着铁锈味,可它认得里头的野气。那一刻,铁栏成了透明的,这方寸天地,竟与千里外的山野通了灵,连空气里的尾气,都被花香腌成了蜜。

第一枚辣椒露头时,青得发青。有的枝被铁栏卡弯,便绕着栏长,红成月牙;有的硬挣,笔直得像要捅破栏栅。我捏着那枚弯辣椒笑,想起老家菜园里母亲种的辣椒,棵棵泼辣辣地直,却少了这份与铁栏较劲的姿态。原来美从不在规整,而在带伤的突围里——弯是向枷锁低头?不,是把枷锁变成向上的梯。

母亲走后,竹篮还在墙角,篮底的泥屑仍在掉,落在花盆沿,成了新的土。我给辣椒浇淘米水,泡沫里浮着老家的泥腥,恍惚看见她弯腰侍弄菜园的影子。烟灰水治蚜虫那日,我蹲在阳台捻烟头,火星落在水泥地上灭得仓皇,却在土里生了效——原来乡土的智慧,是城市里最鲜活的咒文,把思念熬成了活下去的气力。

对门阿姨探头问:“城里的土能种活?我买的薄荷三天就枯了。”她指尖的美甲擦过辣椒叶,像触碰陌生的活物。我教她把婆婆留下的旧搪瓷碗钻洞,她捏着碗沿摩挲,“这碗是她陪嫁来的,当年在乡下,就用它盛过辣椒籽。”瓷碗原先是摆柜里的体面,如今盛着辣椒根,裂瓷缝里漏出的泥,倒让根须长得更野了。再后来,她的辣椒也冒出嫩芽,两个阳台的绿影碰在一起,铁栏不再是屏障,成了串起生命的线。

如今,辣椒树仍在铁栏里疯长,根把花盆撑出裂纹,有的枝绕着栏往上攀,有的硬挣着戳向天空。这多像困在格子间的我们,挤着、撞着,却总把枝桠往有光的地方伸。它们教我:生命和城市不是对抗,是互相雕刻。城市给生命划定边界(花盆、铁栏),生命却用根撑裂花盆,用叶覆盖铁栏,把边界变成自己的形状。

暮色漫过铁栏,绿影爬上对面墙,和远处山影叠成模糊的浪。城市灯火亮起来,而它们在晚风里沙沙作响,叶尖卷走锈色,在栏上洇出绿痕——城市的骨头上,长出了野的肉。这是被驯化的自然里,最野的叛逆;是水泥丛林中,生命写给城市的回信——你给我枷锁,我便把枷锁长成向上的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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