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塘瑶族乡的老街,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发黑。林晓雅提着行李,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微带迟疑的回响。路旁的老屋,斑驳的土墙刻满风雨痕迹,屋檐下悬挂的竹编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她抬眼望着自家老宅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门上那褪色模糊的门神画像旁,依稀可辨旧年贴着的菱形瑶绣纹样剪纸边角。这扇门,她推开过无数次,可这一次,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凉的门板,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与沉重。十年在深圳霓虹与喧嚣中浮沉,故乡长塘乡的轮廓在记忆里早已模糊,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如今,她回来了,带着疲惫与茫然,也带着一份沉甸甸的承诺——父亲在电话里那近乎哀求的呼唤:“丫头,回来吧,家里快撑不住了,那点祖传的手艺……不能烂在土里啊。”
老宅堂屋里,父亲林海生正佝偻着腰,对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细细打磨着一只即将完工的棕编小鹿。灯光下,他布满皱纹的手像干枯的树根,却异常稳定地握着刻刀,鹿角上的每一道细微纹路都清晰可见。地上散落着棕榈叶、竹篾,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植物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墙角神龛旁,挂着一个褪色的棕编盘王像,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爸,我回来了。”林晓雅轻声说。
林海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声音沙哑:“回来好,回来好……厂里那批货,人家说样子太旧,颜色也土气,压着货款不肯结,收棕叶、买材料的钱都垫进去了……”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声音沉甸甸地砸在布满灰尘的八仙桌上,“祖宗传下的这点吃饭本事,怕是要断在我手里了。”他拿起旁边一个刚编好的棕包脑舞面具,那融合了瑶族盘瓠图腾元素的狰狞面孔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落寞。这面具,曾是长塘瑶乡正月里最引以为傲的“活化石”,是走寨送福的魂,如今却躺在角落里,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林晓雅的心被父亲的叹息紧紧攥住。她蹲下身,拾起一个精巧的棕编小鸟,指尖抚过它光滑的羽翼。父亲的手艺是长塘棕编的一绝,可这些凝聚着心血与时光的物件,此刻在黯淡的灯光下,确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默默将行李搬进自己少女时代的小房间。墙上褪色的明星海报,窗台上蒙尘的竹风铃,一切都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天。窗外,寂静的村落笼罩在薄暮之中,几声零星的犬吠更添萧索。故乡,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几天后,林晓雅在乡里唯一的小茶馆里,遇到了乡文化站的老站长张德顺。张老站长头发花白,精神却矍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他热情地招呼晓雅坐下,推过来一杯热气腾腾、颜色浓酽的本地粗茶。
“晓雅啊,你爸的手艺,是咱长塘瑶乡的一块宝!当年他编的‘百鸟朝凤’屏风,省里领导看了都竖大拇指!”张老站长抿了一口茶,语气带着骄傲,随即眼神又黯淡下来,“可惜啊,现在年轻人往外跑,没人愿意学这又苦又累、还不来钱的活计喽。连咱们那老祖宗传下来的棕包脑舞,都快凑不齐戴面具的后生了。”
“棕包脑舞?”林晓雅好奇地问。
“那是咱们洞口县长塘、月溪、渣坪一带瑶家老祖宗传了上千年的宝贝!是国家级非遗啊!”张老站长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睛发亮,布满老年斑的手激动地在空中比划,“每年正月十四、十五,咱们瑶寨的乡亲们,穿上祖辈传下的瑶族盛装,戴上这神气的棕编面具,敲起神圣的‘长腰鼓’,打起‘铜锣’,浩浩荡荡走村串寨!为的是啥?就是给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姑娘娃娃们送去开春最热乎的祝福,求的是新的一年啊,山上的五谷饱满,圈里的六畜兴旺!那场面,又热闹又神秘,是咱们瑶山的魂!”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惋惜,“可惜啊,现在能把这老礼数从头到尾走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好些寨子都凑不齐戴面具的后生仔了,那些老鼓谱、老唱词,也快记不全喽……”
“张叔,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家里的棕编作坊重新做起来。您说,咱们这些老东西,真的没人要了吗?”林晓雅试探着问。
张老站长放下茶杯,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斑驳的木桌上画着:“老东西?不,是宝贝!关键是怎么让‘老树发新芽’。”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听说县里新来了位管文旅的副县长,对咱们的棕包脑舞特别上心,正琢磨着搞个大的非遗展示活动呢!要是能搭上这班车……”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晓雅,“你脑子活,又在外面见过世面,这或许是个机会。”
张老站长的话,像一粒投入沉寂池塘的石子,在林晓雅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她回到家,一头扎进父亲堆满半成品和材料的房间,翻箱倒柜。在一个蒙尘的旧樟木箱最底层,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揭开层层包裹,里面是几个保存尚好的棕包脑舞面具。狰狞的鬼面,威严的神祇,造型夸张古朴,棕叶特有的色泽在岁月沉淀下显得更加温润深沉,面具上独特的盘王纹、狗牙纹等瑶族印记清晰可辨。指尖拂过面具粗粝的表面,仿佛能感受到当年正月里瑶家汉子戴着它,在铿锵的鼓锣声中走村串寨、纵情腾挪时的体温与汗水,耳边依稀响起苍凉古朴的祈福唱腔。她凝视着面具空洞的眼窝,一种奇异的悸动在心底蔓延开来——这些沉睡的老物件里,蛰伏着瑶山千年祈愿的生命力。
“爸,我想试试,用这些老面具的样子,做些新东西。”她拿着面具找到正在劈篾的父亲。
林海生停下手中的柴刀,瞥了一眼面具,眉头拧紧:“胡闹!祖宗传下的神面,哪能随便改样?那是敬盘王的!是正月里给寨子送福气用的!不是给你拿着玩花样的!”他语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传统威压。
“爸,神也要人敬!福气也要有人接啊!东西再好,没人看、没人懂、没人喜欢,放在箱子里落灰,盘王能高兴吗?福气能传出去吗?”林晓雅据理力争,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咱们得让外面的人知道它们,喜欢它们!张叔说县里要搞活动,这就是机会!”她指着面具上那繁复而充满原始力量的纹路,“您看这线条,这气势,这瑶家的味道,多特别!做成小挂件、书签、小摆件,肯定有人喜欢!”
父女俩在昏暗的作坊里争执不下。最终,林海生看着女儿眼中执拗的光,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在矮凳上,挥了挥手:“随你吧……别糟蹋了祖宗的东西就成。”那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奈与对未知的忧虑。
林晓雅立刻行动起来。她买来安全环保的植物颜料,尝试在保留面具原始神韵和瑶族图腾特色的基础上,调和出更清新现代的配色;她调整尺寸,将硕大的舞者面具缩小,变成可以捧在手心的工艺品;她融入时尚元素,设计出带有面具图腾的钥匙扣、耳环、小背包挂饰。她拍下照片,笨拙地学着在几个热门的短视频和社交平台上注册账号,取名“长塘守艺人”。起初,视频点击寥寥,评论更是冷清。偶尔跳出几条评论,也多是“土得掉渣”、“什么鬼东西”之类的嘲讽。
就在她几乎要被挫败感淹没时,一条特别的留言出现了:“震撼!这是洞口棕包脑舞面具?设计保留了原始图腾的野性力量和瑶族韵味,色彩创新大胆!私聊?”留言者署名“古意新潮陈”。
林晓雅的心猛地一跳。私聊很快接通,对方发来一个视频通话请求。屏幕亮起,出现一张儒雅温和的中年男人的脸,背景是简洁的书房,墙上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书法“诚信赢天下”。
“林小姐你好,我是陈启明,做文旅投资的,祖籍也是邵阳。我对你们的棕编和棕包脑舞非常感兴趣!这不仅是手艺,更是瑶山活着的文化基因!”陈启明的语气真诚而热切,“我正在寻找有深厚文化底蕴又有创新潜力的非遗项目进行投资孵化。你们的尝试,方向是对的!但需要更专业的策划、设计和市场运作。我想亲自来长塘看看,深入谈谈合作,你看方便吗?”
峰回路转!林晓雅激动得几乎握不住手机,连声答应。这个消息像一阵强劲的风,瞬间吹散了作坊里沉积的阴霾。她迫不及待地跑去告诉父亲和张老站长。
“投资?大老板?”林海生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刚编好的竹篓边缘,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难以置信的茫然,“这……这天上掉馅饼的事,靠得住吗?别是骗子……” 几十年闭塞乡村的生活,让他对外来的“大人物”本能地保持着距离和疑虑。
张老站长却是激动得满脸红光,用力拍着桌子:“好!太好了!晓雅,这是盘王保佑,给咱长塘的机会!陈先生要是真能来,咱们得把最好的东西,最有诚意的劲头拿出来!”他转向林海生,“老林,别犯倔!光靠咱们自己闭门造车,这门手艺真就进棺材了!有人愿意搭把手拉咱们起来,这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想想咱们正月里走寨的鼓点,要响起来啊!”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飞遍了小小的长塘乡。“有大老板要来投资咱们的破面具?”、“晓雅那丫头真能折腾,把深圳的财神爷请回来了?”……议论纷纷,有怀疑,有观望,也有压抑不住的期待。原本死水一潭的乡里,因为这则消息,隐隐泛起了波澜。
陈启明到来的日子定下了。林晓雅和张老站长忙得脚不沾地,组织人手打扫乡容,精心布置展示作坊,排练简化版的棕包脑舞。林海生嘴上不说,手上却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日夜赶工,编出了几只栩栩如生、细节精妙绝伦的瑞兽和花鸟摆件,其中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羽毛纹路细密如生,尤其倾注着老匠人毕生的心血和对盘王图腾的敬畏。
约定的日子终于到了。一辆黑色商务车在无数道好奇、探究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驶入长塘瑶族乡,停在了林家作坊门前。陈启明一身休闲装,笑容温和地下了车,随行的还有一位干练的女助理和一个扛着专业摄像机的年轻人。
参观作坊时,陈启明看得格外仔细,不时询问棕叶的选材(本地特有的棕榈品种)、处理的工序(蒸煮、晾晒、劈篾)、编织的技法(六角孔、穿篾)。当看到林海生那双布满厚茧和划痕、关节粗大的手,灵巧地翻飞,将坚韧的棕叶驯服成柔韧的篾条,再编织成精美的物件时,他的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敬佩。
“了不起,林师傅!这是真正的手上功夫,是机器永远替代不了的匠心!”他由衷赞叹,目光落在神龛旁的盘王像上,微微颔首致意。
林海生紧绷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腼腆笑意。
接下来的重头戏,是张老站长组织的棕包脑舞表演。地点就在作坊前的晒谷坪上。舞者是张老站长好不容易动员起来的几位老人,他们郑重地戴上那些饱经沧桑的棕编面具,虽然没穿上全套的瑶族盛装,但那份源自千年仪式的庄重感和神秘力量,依然透过略显迟缓的步伐和苍劲有力的手势传递出来。张老站长亲自擂响那面蒙皮有些松弛的“长腰鼓”,另一位老人敲击着“铜锣”。鼓点敲响,低沉而富有穿透力,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如同瑶山的心跳。戴着狰狞面具的“神灵”在鼓锣声中踏步、旋转、挥舞着象征性的法器,模仿着盘瓠始祖的神姿,空气仿佛也随之震颤。围观的乡亲们渐渐安静下来,一些老人眼中泛起了怀旧的水光,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默念那些古老的祈福唱词,连原本嬉闹的孩子也看得入了神。
陈启明看得非常专注,全程用手机记录着。表演结束,他用力鼓掌,走上前紧紧握住张老站长和林海生的手,语气激动:“太震撼了!这是活着的千年文化!力量感、仪式感、独特性,尤其是它承载的瑶族同胞对盘瓠始祖的追念和祈福丰年的美好愿望,都具备了!张站长,林师傅,晓雅,我看到了巨大的潜力!我们不仅要保护它,更要让它焕发新的生命力,走向更广阔的舞台和市场,带动咱们整个长塘乃至周边瑶寨的发展!”
他当场提出了初步构想:成立“瑶山棕艺”品牌,主打棕编工艺品和棕包脑舞文化体验;由他投资,引入专业设计团队,对传统样式进行现代化、生活化创新设计,深度挖掘瑶族文化元素(如服饰纹样、盘王图腾);同时,由张老站长牵头,系统整理棕包脑舞的历史、动作、唱词、鼓谱,建立详实档案,并组建一支年轻化的传承队伍,进行常态化排练和演出,为来年正月更盛大、更规范的走寨活动做准备;林晓雅负责运营和销售,尤其要利用好电商平台;林海生则作为技术总监和导师,把关质量并培养年轻学徒。
“我会尽全力打通销售渠道,包括高端定制市场和线上文旅推广。我们要让长塘的棕编和棕包脑舞,成为一张闪亮的瑶族文化名片!”陈启明的眼中闪烁着坚定和信心的光芒。
这个规划,像一幅清晰而充满希望的蓝图,展现在长塘人面前。作坊里,气氛第一次如此热烈。林海生默默听着,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地、不易察觉地舒展开来。他走到角落,拿起那个他最珍视的、亲手制作的老虎面具,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面具上象征威严的“王”字纹路和盘瓠图腾的印记,久久不语。
有了方向和资金,长塘乡这台沉寂已久的机器,开始轰然启动。林晓雅全身心投入“瑶山棕艺”的运营。专业设计师带来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理念:将棕包脑舞面具上夸张的兽面、神祇形象和瑶族服饰的经典纹样(如万字纹、狗牙纹、八角花纹)进行几何化、萌趣化提炼,设计出系列极具辨识度的IP形象。这些形象被应用到各种生活用品上——印着瑶族菱形纹和简化面具图案的造型别致杯垫、充满设计感的笔记本封面、趣味盎然的卡通T恤、还有小巧精致的车载挂饰……既保留了原始图腾的神韵和瑶族特色,又充满了现代审美趣味。林晓雅负责的电商店铺“瑶山守艺馆”正式上线,她精心拍摄产品,撰写带着乡土温度和匠人故事的产品文案,学着做直播,在镜头前笨拙而真诚地介绍着每件产品背后的瑶族文化。陈启明强大的资源开始发力,产品进入了几个高端文创集合店和文旅景区的礼品店。订单,开始从四面八方涌来,起初涓涓细流,渐渐汇成小河。
然而,最大的挑战,落在了张老站长肩上——组建一支年轻的棕包脑舞队。报名者寥寥。年轻人大多在外打工,留在家里的,对这项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练习、看起来又“土气”的活动,兴趣缺缺。张老站长急得嘴角起泡,挨家挨户去做工作,拍着胸脯保证:“这是正经事业!有工资的!跳好了还能去大城市表演!给咱们瑶寨争光!把咱们盘王的福气传出去!”
终于,几个在外打工不顺、暂时回乡的年轻人(包括染着黄头发的阿强),还有几个对传统文化有点兴趣的中学生,被张老站长和林晓雅反复动员,半信半疑地加入了进来。训练场设在废弃多年的旧祠堂里。张老站长亲自担任总教习,林海生也被请来做面具佩戴和动作指导。教学异常艰难。那些流传了数百年的独特舞步(如“盘王巡山”、“五谷丰登”)、复杂的手势、配合鼓锣的节奏,对毫无基础的年轻人来说,如同天书。跳起来笨手笨脚,动作僵硬,完全找不到那股子神秘庄严的“神气”。面具沉重,戴上不久就闷热难受,有人抱怨;鼓点复杂,总有人抢拍或掉拍,训练场上充满了沮丧和抱怨。
“张爷爷,这也太难了!扭来扭去像个大傻子,拍视频发网上都嫌丢人!”阿强气喘吁吁地摘下青面獠牙的面具,满脸的不耐烦和汗水,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
“就是,又累又热,还没打游戏有意思呢。这鼓点,听着就心烦。”另一个小伙附和道,把鼓槌随手扔在地上。
张老站长气得胡子直翘,手中的鼓槌重重敲在鼓边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祖宗的东西,是让你们当游戏玩的吗?这舞里跳的是咱们瑶山人的根!是心气神!是给寨子送福的礼数!是跳给盘王看的!”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放缓了语气,“我知道难!不难能叫宝贝?当年我们学的时候,哪个不是挨了师父多少棍子才练出来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想想晓雅姐那边,订单都来了,人家外面的人等着看咱们的真本事呢!你们现在流的汗,将来都是站直腰板的底气!都是正月里给寨子添彩的光!”
林海生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鼓槌,又拿起一个面具,走到阿强面前,声音低沉却清晰:“小子,你嫌弃它沉,戴着闷?你晓得这面具上的每一道篾,是浸过多少次桐油,又晒过多少日头,才能这么韧,这么经得住摔打?上面刻的每一道纹,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念想,是盘王的故事。”他粗糙的手指抚过面具边缘光滑的棕丝,又指了指祠堂斑驳墙壁上模糊不清的古老壁画,“你看那画上的先祖,是不是也戴着这样的面具?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没有一件是轻省的。就像做人,没点分量,没点筋骨,怎么立得住?怎么担得起给寨子送福的担子?”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他手中千锤百炼的篾条,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阿强顺着老人的手指看去,又低头看看手中狰狞中透着威严的面具,再看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和那双骨节变形却异常稳定的手,张了张嘴,没再抱怨,默默地把面具重新戴上了。
训练在磕磕绊绊中继续。枯燥、疲惫、反复的失败考验着每个人的耐心。林晓雅只要有空,就带着她设计的那些融入棕包脑舞和瑶族纹样元素的新潮小玩意来看大家训练,把网店里顾客的好评和期待念给大家听。“看,这个上海的白领姐姐说,这小挂件上的面具纹样神秘又酷,像古老的护身符!”“这个北京的大学生买了T恤,说上面的瑶族八角花纹特别有民族风,穿出去回头率超高!”看到自己家乡的神秘符号、瑶家的文化印记被印在精美的本子上、被做成可爱的挂饰,穿在遥远的都市年轻人身上,受到那么多陌生人的喜爱和好奇,年轻人眼中渐渐有了不一样的光彩。一种模糊的认同感和隐约的骄傲,在汗水和鼓点中悄然滋生。阿强练鼓尤其卖力起来,手腕都敲肿了也不吭声。
盛夏时节,一场罕见的特大暴雨袭击了长塘乡。雨水像天河倒灌,连续下了三天三夜。资江的一条支流河水暴涨,浑浊湍急的洪水冲垮了上游一段年久失修的通村公路,塌方的泥石堵死了通往镇外的唯一主干道。更糟的是,洪水还冲毁了乡里几处老旧的房屋,所幸撤离及时,没有人员伤亡,但财产损失不小。整个乡子陷入一片汪洋,断水断电,信息隔绝,成为孤岛。
“瑶山棕艺”作坊也遭了殃。地势稍低的后院进了水,虽然原料和成品抢救及时,但一批准备发出的订单被水汽打湿了包装。最致命的是,道路彻底中断,原料进不来,成品出不去,眼看就要面临断货和违约的双重危机。作坊里,大家看着泡了水的包装箱和窗外依旧肆虐的雨幕,愁云惨淡。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路不知道啥时候通,订单交不上,违约金赔不起,刚有点起色……”负责打包的李婶带着哭腔,急得直跺脚。
林海生蹲在湿漉漉的墙角,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脸色阴沉得像外面的天色。张老站长眉头拧成了疙瘩,望着祠堂方向,忧心忡忡——那里存放着整理到一半的舞谱资料和老鼓,万一漏雨……
就在这绝望弥漫的时刻,祠堂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坚实有力的鼓点!“咚!咚咚!咚!”是“长腰鼓”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带着一种不屈不挠的节奏感。是棕包脑舞的鼓点!而且听起来,比平时排练时更整齐,更有力量!
林晓雅心头一震,猛地站起来:“是舞队!”她抓起雨衣就冲了出去。张老站长和林海生也立刻跟了上去。
跑到祠堂门口,眼前的一幕让林晓雅瞬间湿了眼眶。只见舞队的十几个年轻人,在阿强的带领下,都郑重地戴上了他们平时训练的棕编面具——这些承载着瑶寨千年祈愿的神物,狰狞的鬼面,威严的神祇,在昏暗的光线和倾盆大雨下显得格外肃穆而充满力量。他们没有穿舞服,只是普通的T恤长裤,有的甚至赤着脚踩在潮湿泥泞的地面上。阿强站在中间,奋力敲击着那面象征着仪式核心的大鼓,鼓点沉稳而充满穿透力。其他人随着他沉稳有力的鼓点,踏着泥水,跳着他们练习了无数遍的舞步。动作或许还不够纯熟完美,步伐踏在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但那每一次甩臂,每一次顿足,每一次带着面具的昂首,都迸发出一种原始的、抗争的、为家园祈福的力量感!雨水顺着面具的棱角流下,流过他们年轻而紧绷的下颌线,汗水混着雨水浸透了衣衫,但没有一个人停下。鼓声和踏地的声音,在暴雨的喧嚣中,硬生生砸出一片充满生命力的空间!阿强一边擂鼓,一边用尽力气嘶吼出排练时学到的、并不完整却饱含真情的古老祈福唱词片段:“棕包脑啊……佑我瑶山……风雨过……五谷丰……” 祠堂里,一些闻声而来的老人和妇女,默默地站在檐下看着,眼中噙着泪水,口中喃喃念着祈福的话语,雨水顺着他们苍老的脸颊滑落。
“好!好样的!”张老站长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雨水和泪水在他脸上纵横,“这才是咱们瑶山的魂!天塌不下来!福气,咱们自己给自己送!”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也加入了那不成调却无比虔诚的祈福合唱。
林海生站在滂沱大雨中,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下,他看着那些在泥泞中奋力舞动、如同在进行一场特殊“走寨”、为瑶山呼号祈福的年轻身影,看着他们脸上那些承载着古老神性和盘王印记的面具,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包含万般情绪(震撼、欣慰、释然)的叹息,融入了哗哗的雨声和苍凉的唱和。他转身,默默走向自家作坊的方向,脚步比来时似乎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重新找回了什么。
雨过天晴,洪水渐渐退去。在政府组织的抢修下,道路很快恢复了畅通。当外界得知长塘瑶族乡在洪灾中,一群年轻人戴着古老面具在暴雨中击鼓舞动、高唱祈福、为家乡驱散阴霾的故事后,这个故事通过残存的通讯信号和救援人员的讲述,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传奇色彩传播开来。“暴雨中的棕包脑舞”迅速登上了本地热搜,“瑶山守艺馆”的店铺访问量和咨询量暴增。那些融入棕包脑舞和瑶族元素的产品,尤其是那款以暴雨中舞者坚毅形象设计的纪念版钥匙扣,瞬间被抢购一空。订单像雪片般飞来,比灾前更加汹涌。订单备注里,常常写着:“为暴雨中的舞者点赞!”、“支持瑶山文化!”。
更令人振奋的是,县里筹备已久的“非遗文化周”活动如期举行,并特别增设了“灾后新生”主题单元。长塘乡的棕包脑舞队,作为最具精神象征意义的代表,被隆重推上了主会场的大舞台!
演出那天,省城剧院内灯火辉煌,座无虚席。当长塘的年轻舞者们,身着精心改良的瑶族服饰(保留了传统的纹样、银饰元素和色彩,采用更利于舞台表演的剪裁和面料),戴上那些凝聚着古老威严、瑶族智慧与新生力量的棕编面具,在阿强沉稳有力的鼓点引导下登场时,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鼓声再起!不再是祠堂里简陋的练习,而是经过精心编排、融入了传统精髓与现代舞台表现力的全新演绎!舞步依旧带着那股原始朴拙的韵味,但更整齐,更有爆发力。狰狞的面具下,是年轻而专注的面孔。他们腾挪跳跃,举手投足间,既有对千年仪式的虔诚传承,又洋溢着属于新时代青年的自信与奔放。演出的高潮,正是再现“暴雨祈福”的场景。灯光模拟着闪电雷鸣,雨声音效磅礴而下。阿强擂动大鼓,舞者们踏着坚定而略显沉重的步伐,在模拟的泥泞中奋力舞动,动作充满了抗争与不屈的力量。当雨过天晴的音乐响起,灯光转暖,舞者们摘下面具(这是舞台设计的创新,展现真实面孔),高举面具向着观众,脸上洋溢着希望的笑容,动作也变得舒展欢快,象征着灾后新生和对未来的美好祈愿。这一刻,观众仿佛身临其境,看到了那个暴雨之夜的坚韧身影,感受到了瑶山生生不息的力量。观众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闪光灯连成一片。
林海生和张老站长坐在前排嘉宾席上。张老站长激动得不停地抹眼泪,嘴里喃喃念叨:“成了,成了!祖宗看着呢,盘王保佑,寨子的福气续上了……”林海生挺直了腰板坐着,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当大幕缓缓落下,掌声依旧如潮水般汹涌时,林晓雅看到,父亲的眼眶分明红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在他一向坚毅的眼眸中闪动。他没有去擦,只是微微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一刻,林晓雅知道,父亲心中那道关于“祖宗规矩”的坚冰,终于被这传承之火与新生的力量,彻底融化了。他轻轻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里带着一种释然与笃定。
演出的巨大成功,将“瑶山棕艺”和棕包脑舞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订单激增,品牌知名度迅速打开。作坊规模扩大了,招募了更多本乡和邻村的劳动力,其中不少是返乡的瑶族青年。林海生成了最忙碌也最严格的“总教头”,带着一群年轻学徒,从选棕叶、劈篾开始教起。他依旧话不多,但那份专注和一丝不苟的劲头,让学徒们不敢懈怠。他会在休息时,指着墙上挂的盘王像,给年轻人讲那些古老的传说和纹样的含义。张老站长则忙着带人整理、完善棕包脑舞的详细档案(唱词、鼓谱、动作分解图),并全力推动将旧祠堂修缮为集展示、传习、体验于一体的“棕艺传习所”,开设面向游客的体验工坊和小型常态化演出,为来年正月更盛大、更规范的走寨祈福活动积蓄力量。
一天傍晚,作坊收工后,林晓雅在整理父亲的工作台时,在一个老旧的竹编工具箱底层,发现了一个用油布细心包裹的小物件。她好奇地打开,里面是一枚骨针,针身已经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摩挲打磨得无比光滑温润,闪烁着玉石般的光泽。针眼很小,却异常圆润。针尾系着一小段褪色的红丝线。
“爸,这是?”林晓雅拿着骨针找到正在院子里抽烟的父亲。
林海生看到那枚骨针,眼神瞬间变得柔和悠远。他接过骨针,粗粝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光滑的针身,声音低沉而缓慢:“这是我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老辈人叫它‘引线针’。说是祖师爷传下的,编最难、最要紧的东西时,用它开头,能引着心气神走正道,把艺传下去。”他顿了顿,看着女儿,目光里有欣慰,更有深沉的托付,“手艺要传下去,老规矩要守着,可要传得远,守得活,就不能死抱着老样子不放。就像这针,眼儿小,可线穿过去了,就能引着千丝万缕,织成新东西。”他郑重地将这枚承载着无数匠心和时光重量的骨针,放回林晓雅手中,“丫头,长塘的‘线’,瑶山的艺,现在交到你手里了。怎么穿,怎么引,怎么织出更鲜亮的花样,看你的了。记着,根在瑶山,线才不断。”
林晓雅紧紧握住那枚温润的骨针,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和父亲手掌传递过来的粗糙温度。夕阳的余晖慷慨地洒满长塘瑶族乡,将新铺就的青石板路染成温暖的橘红,也为老屋斑驳的墙面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作坊里,机器轻柔的嗡鸣声与手工编织棕叶的沙沙声和谐交织,仿佛一首古老瑶歌与现代节奏的协奏曲。
她缓步走出院门,目光所及,皆是生机盎然的景象:溪边那片曾经荒芜的坡地,如今整齐排列着新栽的棕榈树苗,稚嫩的叶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闪烁着青翠的微光,那是未来的希望与原料的保障。不远处,由旧祠堂精心修缮而成的“棕艺传习所”已初具雏形,飞檐下悬挂的崭新竹编灯笼在夕阳中轻轻晃动,灯笼上勾勒的棕包脑舞面具图腾,既神秘又灵动。几个刚放学的孩子,书包还背在身后,便迫不及待地跑到传习所的窗根下,踮着脚尖,好奇地向里面张望。里面,阿强正带着几个更小的孩子,用稚嫩的小手笨拙却认真地模仿着棕包脑舞的起手式,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学着鼓点的节奏。孩子们专注而明亮的眼神,像初生的星辰,映照着千年技艺的未来。传习所的墙上,新挂上了一幅巨大的盘瓠图腾刺绣,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庄重。
林晓雅的手指在衣袋里,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光滑微温的骨针。针眼虽小,却仿佛能穿引千年光阴的丝线,连接着祖辈的嘱托与后辈的探索。长塘瑶乡的未来,就在这无数双手的编织与舞动中,在传统与现代的每一次深情对话里,正一针一线地延展开来,如同山溪奔向远方,脉络清晰,充满力量。来年正月十四、十五,那走村串寨的鼓锣声,那高亢的祈福唱腔,必将更加雄浑,更加欢畅,响彻瑶山的每一个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