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水河还笼着薄薄的雾气,祖师桥的青石栏上已落了几点暖黄的灯影。我踩着微湿的青石板,一步一步,像是踩回了二十年前的晨光里。高沙镇的腊月清晨,是被炊烟慢慢呵醒的。父亲的身影在老樟树下等着,手中火笼透出殷红的光,像揣着一颗温暖的果子。
"回来啦?"他迎上来,火笼的竹柄有些发亮,"你姆妈(妈妈的意思)天没亮就起来蒸血粑,吊在火塘上,等你呢。"
我接过火笼,温热瞬间包裹了指节。父亲转身引路,铁爪鞋底在石板上刮出细碎的声响,像在为这个清晨打着节拍。走过祖师桥时,他停了一步,指着桥中央那座真武祖师塑像:"去年新贴的金身,香火旺得很。"塑像前的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几柱新香青烟袅袅,融进河面的薄雾里。
腊月的高沙,是慢慢热闹起来的。黄家码头的肉铺前挂着油亮的腊肉,观澜书院旧址旁,写春联的老人正研墨。曾氏宗祠的阶前晒着新打的糍粑,穿长棉袍的老人们袖着手说话,小孙子们举着淌皮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杂货铺的陈伯从火桶上站起身,棉鞋底在石板上轻轻摩擦:"路上滑哩,当心脚下。"他执意递来一双新编的火笼:"张家老二厂里做的,轻巧,暖和。"
河对岸的厂房在晨光里显得安静。十字街口,新竖的电子屏上正放着瑶乡的熬茶、乌饭节,穿苗绣马甲的姑娘温声介绍着熏豆腐干:"青钱柳慢慢熏出来的,香得很。"
父亲拨着火笼里的炭,炭火噼啪轻响:"罗溪熬茶上了省非遗,今年办熬茶节,宝瑶古寨热闹得很。"他眼角的皱纹慢慢舒展,像被火烤暖的旧纸张。
我们在一家早点铺子前坐下。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正在灶前忙碌。铁锅里的油滋滋作响,米浆倒入特制的铁模中,瞬间膨胀成金黄的灯盏窝。他麻利地敲出炸好的灯盏窝,夹入鲜辣的萝卜丝,撒上花生碎,递到我面前:"尝尝,老手艺了。"
父亲又要了两碗豆腐脑。老板舀起嫩白的豆腐,浇上特制的糖浆,撒上炒香的黄豆和芝麻。"这糖浆是用本地甘蔗熬的,"老板不无自豪地说,"甜而不腻,别处吃不到这个味。"
邻桌坐着几个老人,正在争论着什么。仔细一听,原来是在讨论今年舞龙队的安排。"要按照老规矩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说,"龙头要过三桥,龙尾要扫五巷。"另一个戴毡帽的老人摇头:"时代不同了,要加点新花样,年轻人爱看。
正说着,一支舞龙练习队从街口转过来了。十几个年轻人举着布龙,在锣鼓声中蜿蜒前行。龙身是用崭新的绸缎缝制,在晨光中闪着金红相间的光彩。一个老师傅跟在队伍旁边,不时指点着步伐和动作:"腰要沉!手腕要活!让龙活起来!"
队伍过去后,街道又恢复了之前的节奏。卖山货的瑶族妇女摆出了摊子,竹篮里装着干笋、香菇、野蜂蜜。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蹲在摊前,仔细挑选着干蕨菜。"奶奶说要炖腊肉,"她仰起脸对摊主说,"要挑嫩一点的。"
摊主笑着帮她挑选,一边絮絮地说着各种山货的来历和做法。小姑娘听得认真,不时点头。最后她抱着一大包山货,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老宅堂屋的火塘已经燃了许久。三脚架上煨着鼎罐,腊货在吊竿上慢慢滴着油珠。母亲从竹筛里拣出黑红的猪血丸子,刀切下去,露出细密的纹理:"今年加了山胡椒油,香。"她眼底映着塘火,将血粑切成匀净的薄片。
火箱上摊着一卷族谱。祖父的名字旁添了新墨:曾孙姜明,获省农科院稻种改良奖。吊竿上新增的熏蕌头轻轻晃动,是堂弟试种的新品;梁下挂的竹编灯笼,透着"高沙示范产业园"的淡色字样。
堂弟这时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寒气。他卸下背篓,里面满是新鲜的蕌头。"订单农业的试验品,"他笑着说,"深圳餐馆订三百斤!要是试种成功,明年扩大规模。"
母亲招呼大家围坐到火箱边,端来刚炸好的红薯片和米花糖。堂妹拿出手机,播放今年乌饭节的录像。画面里,银佩叮当的瑶女踏着无人机投下的光斑起舞,乌米饭在木甑里蒸腾着紫色的热气。三岁的小侄儿看得入神,突然指着屏幕嚷道:"看!爸爸的无人机!"
满堂笑声中,太公的旱烟杆轻叩窗棂。他慢悠悠地说起老话:"四月初八吃乌饭,老辈人说是为纪念杨金花救兄。现今倒成了团圆节,城里人都赶回来过节。
屋外传来舂糍粑的闷响。我们循声出去,只见石臼旁围满了人。除了穿长袍的老人,还有几个戴绒线帽的年轻媳妇也抢着木槌试试身手。新蒸的糯米倒入臼窝,木槌起落间热气袅袅,米香四溢。舂好的糍粑被巧手的妇人捏成圆饼,撒上炒香的黄豆粉和白糖。
我也试着舂了几下,木槌比想象中沉重,需要巧劲才能使得顺手。旁边的老人笑着指点:"腰要用力,手腕要活!"很快,我的额头就冒出了细汗,但心中却涌起一种奇特的满足感。
夜幕渐渐落下,家家户户点亮了灯火。老街两旁的红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晕。晚饭后,人们三三两两出门散步,相遇时互相道着"过年好"。
我们沿着蓼水河漫步,新建的沿河步道上安装着地灯,照亮脚下的路。对岸的灯光倒映在河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打破夜的宁静。
走到祖师桥时,看见几个老人坐在桥廊下的长凳上闲聊。他们说着今年的收成,儿女的工作,孙辈的学业。一个老人拉起二胡,悠扬的乐声在夜色中飘荡。另一个老人跟着唱起了地方小调,嗓音沙哑却韵味十足。
桥那头的新区,广场上正在放露天电影。一块白幕布挂在两棵树之间,放映的是老片子《刘三姐》。不少老人自带小板凳前来观看,看得津津有味。年轻人则更多聚集在广场周边的夜市摊前,吃着烧烤,喝着奶茶。
我们找了个茶摊坐下,要了一壶本地的青钱柳茶。摊主是个健谈的中年妇女,一边沏茶一边说:"现在日子好了,晚上也热闹了。以前天一黑,街上就没人了。
茶香氤氲中,看着两岸灯火,听着远远近近的人声,确实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满足。
除夕的暮色是渐渐浓起来的。父亲仔细关上堂屋门。灶上大锅煮着整只萝卜,水汽慢慢爬上花窗,模糊了上面的"福"字。"老话讲,除夕煮萝卜立春交好运。"母亲将炸好的红米花撒进漆盘,金红碎屑落在她新染的鬓角,像缀了几点红梅。
家里的女人们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准备年夜饭。各种食材的香气从厨房飘出来,勾人食欲。我也系上围裙帮忙,学着包饺子。母亲调的馅料很特别,除了猪肉白菜,还加了切碎的荸荠和香菇,吃起来口感丰富。
男人们则在堂屋里布置供桌,摆放祭品。太公在一旁指点着每样祭品的摆放位置和含义:"苹果保平安,年糕年年高,鱼是年年有余......"供桌正中挂着祖先画像,香炉里插着新请的香。
小孩子们最是兴奋,在院子里放着小烟花。火花噼啪作响,映亮一张张笑脸。邻居家也传来了孩子们的笑闹声,此起彼伏。
子时的更声在寒气里浮着。供桌刚摆好,蓼水河畔便亮起点点红光。新修的沿河步道上,电子鞭炮如星子洒落,老街深处仍有火铳的闷响传来——那是守旧的老匠人在履行与岁月的约定。父亲点燃线香插入檐下,歌声悠悠传来:
龙灯盘过青云阶喂
熬茶香透白瓷杯
火塘不熄人不散
千年高沙万年春
是陈伯的孙子在唱山歌。手机屏幕的光晕里,穿皮趿的脚与运动鞋并排立着,将青石板上的薄霜踏成细润的水痕。
年夜饭摆上桌时,整整十八个菜,寓意来年要发。中间是一条完整的红烧鲤鱼,按照习俗要留到明年吃,象征年年有余。大家围坐在一起,举杯互道祝福,其乐融融。
大年初一的清晨是从火盆里松枝的轻响开始的。父亲系着围裙在灶前煎糍粑,米浆在热油里慢慢绽开。母亲给孙辈发压岁包,红纸换成了烫金信封,内里的纸币依旧用朱砂点了吉祥印。
按照老规矩,初一的早饭要由男人来做,让忙碌了一年的女人们休息。父亲的手艺出乎意料的好,煎糍粑外酥里嫩,粥也熬得恰到好处。
吃过早饭,拜年的人流开始漫过十字街。回澜街的茶铺里,罗溪熬茶的香气温润。瑶乡的"最美熬茶姑娘"在画报里浅笑,身旁竹匾晒着九种山野茶芽。穿靛蓝布衫的店主端来茶盏:"尝尝!去年熬茶节签的订单,让宝瑶村每户都多了些进项。"
巷道里忽然喧闹起来。舞龙队正经过曾氏宗祠,锦鸡、山鹿在锣鼓声中跳跃。穿冲锋衣的游客举着手机拍摄,镜头前忽被塞进一团温热——戴虎头帽的娃娃举着淌皮笑:"扫码!我家铺子的!"
我跟随着舞龙队一路前行,看着他们在每家每户门前表演,接受主人的红包和祝福。龙身蜿蜒摆动,龙珠上下翻飞,引得围观群众阵阵喝彩。舞龙的小伙子们虽然满头大汗,但精神抖擞,动作刚劲有力。
云峰塔下,石阶新砌了护栏。1935年红二军团战士刻在砖墙上的五角星依然清晰,旁边多了解说牌。凭栏望去,蓼水蜿蜒,远处的高沙产业园在晨光里显得宁静。
下塔时遇见几个登山健身的老人,他们热情地向我介绍这些年的变化:"以前这路不好走,现在修了台阶和护栏,安全多了。每天早上都有好多人来锻炼。"离乡那日,雪轻轻落下来。“过年了,堂屋的条案上摆满了寓意吉祥的物什,母亲将一盏马灯递到我怀中,灯罩上新绘着‘湘西南非遗’的蓝印纹样。‘照着亮,明年一路光明。’她笑着,眼角的细纹变得柔软。”
祖师桥头,父亲解下围巾裹住灯柄:"现今交通好,视频也便宜......"他别过脸去,雪粒落在白发上,像撒了一层薄糖。我知道他想起什么——八年前姐姐出嫁时,这双握火笼从不抖的手,递马灯时微微发颤。
客车驶过蓼湄中学旧址。红砖墙上"百年大计"的标语旁,新挂的电子屏滚动着喜报。雪幕中渐远的古街显得温柔——陈伯的铺子前悬着新招牌,熬茶坊的姑娘们捧着刚出油锅的糖油粑粑说笑,龙灯的金鳞在雪光里泛着暖意。
怀中马灯透出暖黄的光,恍若火塘里跃出的一粒炭火。这光会照亮所有游子的归途,因为故乡的灶火,从来都是暖的。
车过祖师桥时,我回头望去。桥廊下似乎还有老人在闲坐,桥下的蓼水河静静流淌,承载着千年古镇的悲欢离合,奔向春天的暖流。
后视镜里,父亲的火笼在雪地中点出一团暖色。高沙的冬安卧在青石板下,在腊味与茶香中酝酿着新的年轮。那些火塘边的故事正被轻轻传诵,而蓼水河承载的,不仅是千年古镇的倒影,更是奔向春天的暖流——当熬茶的陶罐在新灶上温热,当皮趿的铁爪踏过霜枝,我看见古老的血脉里,新时代的温情正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