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南归的火车碾过湘中腹地,窗外便换了景致。灰白的冬景里,猝然撞见几簇猩红——是某家顽童提早偷放了一挂鞭,青烟尚在枯枝间缠绕,红屑已溅在青黑的瓦上,成了这萧瑟天地间唯一扎眼的艳色。我提着行李挤出站口,一股凛冽而温甜的空气灌入肺腑,这空气里杂糅着远处烟火的硫磺、近处蒸锅的水汽、以及无数归乡人身上陌生的烟草与尘土味,这便是故乡的年了,蛮霸,亲狎,不由分说地便将人裹了进去。
城里高楼自是有的,只我偏爱往那旧街巷里钻。所谓“小年”一过,这青石板路便再不得安睡。两侧排开各色摊子,竟将原本逼仄的巷道挤得愈发瘦削,人只得侧身在其中游走,摩肩接踵,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亲热。卖香烛纸马的与卖电子烟的门脸紧挨着,互不相扰,各自营生。一爿老字号前悬着黝黑发亮的腊鱼腊肉,油脂经冬风一淬,竟透出琥珀的光泽,底下围着几个仰头的老妪,正用最尖刻的乡音品评肥瘦,话头锋利得像刚磨好的刀。我立在一旁听,那话音噼啪炸在耳里,竟比官话受用十倍。
忽被一阵粗粝的甜香勾了魂去。转头便见一壮硕汉子立于煤炉旁,锅里深色的砂粒正炒着板栗,每一下翻动都带起一阵灼人的热浪和甜香。旁有妇人守着一口巨锅,油亮乌黑的浏阳炒米盛得冒尖,她见我看,也不吆喝,只拿铁勺“当”一敲锅沿,声响清亮,便是最好的吆喝。我摸出零钱,她便麻利地铲上一包,热气瞬间糊了我的镜片。
“后生子,外地回来的?”她问,手下包扎的活儿不停。
我点头称是。
“就晓得,看你这生分样子。”她笑,把炒米塞我手里,“多吃点,屋里娘老子做的,哪有我咯里香!”
这话霸道,却暖。我捧着烫手的纸包,一口下去,齿间尽是米香与童年。
再往前,便是“重地”了——春联摊子。一溜长桌,数位老先生据守一方。有戴老花镜悬腕挥毫的,笔走龙蛇,字字如钉;也有面前摆着笔记本电脑,指尖在红纸上比划,任顾客在千百种预制烫金字体里挑选的。传统与革新,在这丈把长的摊位上短兵相接,竟无丝毫火药气。一个后生蹲在电脑前挑了半晌,选定一个鎏金浮雕的“福”字,付款时却对写毛笔字的老先生赧然一笑:“周爹,您老的字我是顶喜欢的,明年,明年新屋入伙,一定来求您一副!”
那周爹鼻子里哼一声,笔下却不停:“晓得咯,你们这些伢子,光嘴甜。”墨汁淋漓,一个“春回大地”的“回”字,笔锋圆融如意,道尽沧桑。
人潮推着我向前,忽见前方一圈人墙,喝彩声雷动。挤进去一看,头皮猛地一麻——但见十数精壮汉子,赤着膊,古铜色的背脊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竟蒸腾出白汽来。当中二人各执一端木槌,正向石臼中糯米饭奋力砸去。这便是“打糍粑”了。木槌起落,嘿哈有声,沉重地砸入米团,又黏连地拔起,带出绵密的丝。那声音不是脆响,是“噗—嗵—”的闷声,像心跳搏在温热的厚土之上。汗水顺着他们绷紧的脊沟滑下,渗进腰间扎着的红布带里。
糯米香气原始而蓬勃,随着每一次捶打弥散开来。须臾,米已成糍,被迅速抬至一旁铺满米粉的案板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上前,枯瘦的手指却异常灵巧,一揪一揉一按,便是一个圆胖的糍粑。有性急的孩童伸出脏手去摸,被烫得一缩,引来四周善意的哄笑。主家大方,切下边角热腾腾的糍粑,蘸了白糖分赠众人。我亦得一块,入口极烫极软极韧,糯米的清甜瞬间裹挟了所有味蕾。吞下去了,那暖还一路熨帖到胃腹深处。
这吃食,这场景,粗野,直接,却涌动着一种近乎庄严的生殖力般的欢腾。我忽然了悟,过年何尝不是一场全民参与的“打糍粑”?所有零散的、疏离的个体,被投入名叫“春节”的石臼,经千百下反复捶打挤压,才最终融合成那团不分彼此、温润韧糯的“年味”,滋养着每一个离乡又归来的饥渴灵魂。
天色向晚,灯笼次第亮起,不是都市里规矩的LED冷光,而是曚昽的、带着毛边的暖黄,照得人脸上轮廓都柔和起来。归家的步履愈发匆匆,空气中饭菜的香气也愈发浓稠实在。我慢慢踱出巷口,回望那片被灯火与人声煮得沸腾的老街,它像一条亢奋的血管,正在小城的胸膛里勃勃跳动。
翌日便是除夕。白日的城竟反常地静谧下来,是盛宴前短暂的屏息。及至暮色四合,那寂静便被猛地撕裂。
我家阳台视野开阔,正可作观礼台。只见对面楼宇的窗格接连亮起温暖的方块,里面晃动着忙碌剪影。冷不防,第一挂鞭炸响,像一声冲锋的号令。瞬间,全城陷入一片沸腾的爆鸣!千万挂鞭炮同时炸裂,声音不再是独立的“噼啪”,而是汇成一片庞大无匹、沉重滚烫的声浪,厚重得如同实质,一波波撞击着胸膛,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烟花继而升空,尖啸着撕裂夜幕,将绚烂泼洒于天幕,明明灭灭的光彩,照亮楼下仰起的无数张脸——老人的皱纹、青年的欢颜、孩童捂着耳朵又惊又喜的眼。
没有指挥,亦无乐章,这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用火药与火光奏响的一曲粗粝磅礴的田园交响。它宣告的不是毁灭,是驱邪,是迎新,是一种积攒了一整年的、近乎蛮横的生命力的宣泄。我立于这片光海声浪之中,任由那震动麻遍全身,心中并无杂思,只感到一种渺小个体融入宏大节庆的颤栗与安稳。
喧腾终有尽时。鞭炮声渐次稀疏,唯余满城硝烟气息,浓烈刺鼻,却莫名好闻,是年的余味。守岁至零时,母亲下了一锅饺子端上。父亲照例抿一口白酒,开始重复那讲了数十年的老话:“新的一年,平平安安。”电视里晚会仍在欢闹,窗外零星的烟花还在倔强地闪烁,试图挽留这渐去的狂欢。
年初一拜年,年初二访友。及至人日一过,年的浓烈便如退潮般,缓缓撤离街巷。摊贩少了,行人步履也从容起来。但那空气里,总还飘着些未尽的东西。
离乡前日,我独往那条老街作别。阳光正好,一块块青石板被晒得温润。不少门户开着,老人坐在竹椅上打盹,脚边趴着同样慵懒的土狗。石阶边,几个孩童正认真清点着收获的压岁钱,小脸严肃。那卖炒米的妇人瞧见我,远远便喊:“后生子,又要走了?再来一包路上吃!”
我笑着摆手。她却已装了一小袋塞过来:“拿去!莫啰嗦!”
我接过,那炒米竟还是温的。
踱至那日打糍粑的角落,石臼静静躺在墙角,已冲刷干净。一位老人正在旁边晒太阳,竟是那日做糍粑的老者。我与他攀谈,赞他那日手艺。
老人豁着嘴笑:“老家伙式了,比不上机器做的光滑好看喽。”
“味道不同。”我说。
“是咯!”他眼睛一亮,“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这手上力气、冷热,心里念想,机器哪学得来?”他指着那石臼,“这东西,我爷爷的爷爷就用过。你说,这算不算……文物?”他竟吐出这么个词。
“算。”我郑重答,“活的文物。”
他满意地眯起眼,像一只饱食的老猫。“年呐,就是这么个东西。老底子传下来的规矩、吃食、热闹,一样样,在这石头窝子里捶打了几千年,模样或许变点,但那芯子的味道、那股气,不能变。变了,就不是咱的年了。”
他挥挥手,不再言语,只沉浸在南方的阳光里。
我蓦地怔住。原来我遍寻的年魂,不在那喧天的锣鼓与炫目的烟花里,竟藏在这黝黑沉默的石臼之中,藏在这寻常巷陌的烟火尘气里,由这些看似寻常却无比坚韧的普通人,用最朴实的心力,一年年,一代代,捶打,延续。
它从未离去,它一直在这片土地上静静生长,如同那些青石板缝隙里,经冬犹绿的苍苔。
回程时,火车启动。我望着窗外逐渐加速退后的故乡,手中紧攥着那包已然凉透的炒米。它的坚硬需以唾液慢慢浸软,才能在齿间化为弥久的米香。这像极了我们对故土的年节之思,初尝粗砺,甚至有些戳口,非得用离乡的时光去涵养,方能品咂出那份深藏的、近乎疼痛的甘醇。
新城的高楼广厦玻璃幕墙闪闪发光,亮得正确而疏远。而我深知,真正的城池,是蛰伏在那片光鲜之下,由无数条嘈杂、黏湿、飘着炒米油香与硝烟味的老街巷交织而成的。它的心脏,是那一口被岁月磨得光润的石臼,仍在被沉默而有力地捶响,一声声,敲击在所有离人的梦寐深处。
这便是我的乡关,我的岁喧。它在文明的迭变里守正,在市井的烟火里创新。它不完美,却真实;它不宏大,却足够温暖我一整年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