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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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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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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木楼遥思

芙蓉楼立于湖南怀化黔城镇一隅。父亲说,八十年代的电影《芙蓉镇》便是在此取景拍摄的,胶片中定格过它的檐角飞举。然而它更久远的声名,乃是后人为追念唐代诗人王昌龄而建。虽非古筑,却自有一番清峻气度。此楼纯木构成,不假砖石,重檐歇山顶,远远望去,竟似欲飞之雁,振翅于尘嚣之上。楼前石碑深刻"楚南第一楼"五字,虽经风雨剥蚀,犹见当年气韵。

我们一家人从邵阳抵达时正值日暮,游人已开始渐渐离去。一位身着深蓝工作服的管理员正在楼前洒扫,竹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清响,与归鸟啁啾相和成趣。登楼木阶略响,每上一级,便觉离尘世远了一分。至二层明轩,四望空阔,远山如黛,沅水蜿蜒其间,恍惚便是王少伯当年所见之景了。此刻晚风拂面,带着沅水特有的湿润气息,我竟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千年不变的山水灵气纳入肺腑。

栏槛已被摩挲得光滑,木质纹理间沉积了无数指纹。我的指尖触碰到那些温润的木纹时,忽然有一种奇妙的连接感——仿佛通过这触感,与千百年来在此凭栏的无数先人产生了某种跨越时空的共鸣。有的来寻诗家遗韵,有的不过随喜一游,凭栏片刻,各怀心思而去。木无言,却记住了所有温度的变迁。这"第一楼"的盛名,原来不在其高,而在其能容天下过客之思。昔年摄影机架设于此,拍尽人间悲欢,楼亦默然观之,正如它看尽千古诗人过客一般。

忽闻檐角铁马叮咚,其声清越,穿林渡水而去。这声响竟似穿越千载,与王江宁那些寒雨连江的句子撞个正着。诗人当年送辛渐之处虽不在此楼,然楼以诗传,诗借楼显,后人建此楼时,想必是将那一片冰心,都砌进了榫卯之中。我想起王昌龄左迁龙标时的诗句"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此刻站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感受着同样的夏日晚风,这种跨越千年的时空对话让我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感动。

楼下庭中有古碑数通,字迹漫漶,勉强可识得"玉壶""冰心"等字。有年轻恋人携手读碑,女孩念及"一片冰心在玉壶",却不解其意,男孩支吾不能答。我暗笑:这冰心何须解?但感受那清冽便可。诗之妙处,正在于不可言传之心领神会。正如这"第一楼"之名,不在形制,而在千古文心相传。

暮色渐浓,楼影斜长。那位管理员再次出现,轻声提醒闭馆时间将至。我乃缓步而下,每一步都踏得格外珍惜,仿佛在与这位千年见证者作别。出得门来回望,木楼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出黝黑轮廓,檐角指天,依然保持着振翅的姿态。想来"第一"之说,不独指其形制冠绝楚南,更因它承载着千年文脉,让每一个登临者都能与古人精神往来。当年电影中人于此地上演悲欢,如今观众散去,唯楼犹存,继续见证着新的故事。

归途上,儿子忽然问我:"爸爸,为什么这座木头房子能让这么多人来看它?"我沉吟片刻,答道:"你看,木头会老去,房子终将消失,但王昌龄留下的诗句'一片冰心在玉壶'却流传了千年。这楼之所以重要,不是因为它有多古老,而是因为它帮我们记住了那些值得传承的美好。"儿子似懂非懂地点头,而我却在这一问一答中更加明白了:木楼或许终将朽坏,诗却必当长存。世间有形之物终归尘土,无形之思反得永生。这"楚南第一楼"的价值,原不在木石之固,而在诗意之传,此真可谓第一等的所在了。

木楼犹在,诗心长存,"第一"之誉,岂虚言哉?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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