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衡阳总是裹着层湿黏的热,湘江的水汽漫上来,混着稻田翻起的泥腥气、老樟树的清香,在屋檐下、田埂边打了个转,就成了这片土地独有的呼吸。何老四坐在自家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眯眼望远处的绿。门槛是衡山南麓的老樟木,被几代人的屁股磨得发亮,凑近了闻,那股子樟木香能钻进骨头缝里。
"爹,吃饭了。"女儿秀英在灶房门口探了探身,声音裹着油烟味飘过来。
何老四没动,眼里还是那七亩水田。像七块碎掉的翡翠,嵌在衡阳的红土地上——那是何家五代人的命。最远那块田头,曾祖父栽的老槐树把影子投在水里,摇摇晃晃的。
"菜要凉了。"秀英端着碗辣椒炒肉出来,小米椒是屋后摘的,五花肉泛着油光,红是红,白是白,香气直往何老四鼻孔里钻。
他这才慢悠悠起身,烟杆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落在青砖缝里。六十二的人了,背驼得像张弓,脸上的皱纹比田里的沟还深,唯独那双眼睛,能瞅出禾苗缺不缺肥,云团里藏着几滴雨。
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辣椒炒肉、清炒空心菜、酸豆角和冬瓜汤。秀英给盛了碗晚稻米,颗粒饱满,蒸得油亮。
"明明呢?"
"在镇上网吧。"秀英扒着饭,声音低了些,"说查高考资料。"
何老四皱了皱眉。女婿五年前南下打工,断了音讯,秀英拉扯着明明不容易。眼看孩子要考大学了,学费还没着落。他夹了块肉放进秀英碗里:"明天该给晚稻追肥了。"
"气象台说有雨。"
"云走得急,风里没潮气。"何老四摇头,"三天内下不来。"
秀英没再接话。去年端午前,他非说要提前收割,第二天就来了场暴雨,邻村的稻子泡了汤,他家的却颗粒归仓。在种田这事上,老头子比收音机里的预报准。
饭后,何老四又坐回门槛上。夕阳把衡山染成金红色,几只白鹭从田埂上飞起,翅膀沾着余晖。远处传来锣鼓声,是村里排练"赶秋"舞的——七月半快到了。
这是1998年的夏天,衡阳县白沙村。何老四不知道,他守了一辈子的土地,要变天了。
二
三天后,雨果然来了。先是几点豆大的雨点砸在晒谷场上,转眼就连成了线,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何老四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田埂上挪着步子。雨水顺着蓑衣下摆淌,布鞋早湿透了,他却走得稳当,扒开田埂上的杂草,看水流得顺不顺。
"四叔,这么大雨还出来?"邻田的何建军开着抽水机,雨衣上的水珠噼里啪啦往下掉。
"看看才放心。"何老四喊着,"你那机器轴承该上油了,声音发飘!"
何建军竖起大拇指。这侄子三十出头,是村里少数留在家的年轻人,读过农业中专,总爱捣鼓些新品种,常跟何老四的老法子较劲,却又服他。去年引进的杂交稻,就是听了何老四的建议才丰收的。
雨连下两天才歇。太阳一出来,稻田里的水汽直冒,禾苗绿得发亮。何老四正在薅草,村主任何建国骑着摩托车过来,泥水溅了田埂一道弧线。
"四叔,忙呢?"何建国递过根"南岳"烟。
何老四接了别在耳后,手没停:"啥事?"
"县里要搞开发,咱村划进去了。"何建国点着烟,"建工业园,征地。"
何老四直起腰:"征田?"
"一亩三万五。"何建国吐了个烟圈,"秀英能进厂,明明上大学也有钱了。"
何老四手里的草掉回水里:"田没了,吃啥?"
"拿钱想干啥干啥啊!"何建国笑,"您这岁数,该享清福了。"
"田是命根子,不是钱的事。"何老四的声音硬了,"我不卖。"
何建国的笑僵在脸上:"四叔,这是政府规划..."
"政府就不让人种地了?"
"是让日子过更好。"何建国耐着性子,"衡阳不能总守着田,得搞工业。到时候大家当工人,不比面朝黄土背朝天强?再说,园区会建卫生院、超市,生活方便得很。"
何老四没再理他,弯腰继续薅草。何建国站了会儿,叹了口气:"过几天开村民大会,您再琢磨琢磨。"
摩托车声远了,何老四望着眼前的稻田。风一吹,禾苗浪头似的滚,这景象他看了六十年,如今要变成水泥地?他摸了摸田埂上的泥土,黏糊糊的,像攥着把老骨头。
三
村民大会在村礼堂开。七十年代的老建筑,墙上"农业学大寨"的标语褪了色,却还能看清。满屋子人,烟雾缭绕的,人声嗡嗡的。
何老四坐在角落长凳上,秀英挨着他。明明也来了,缩在年轻人堆里,手指在手机上飞快地戳着,偶尔抬头看一眼效果图,眼里有光。
何建国站在讲台上,旁边坐着几个镇干部,还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
"乡亲们,白沙村要变样了!"何建国对着麦克风喊,"工业园建成这样——"他指向身后的效果图,图上是一排排厂房,看不到半分稻田的影子。
"一亩地补偿三万八,青苗费另算。"何建国提高了嗓门,"签字的,每户再奖两万!"
台下炸开了锅。
"我家五亩地,快二十万了!"
"种地得种二百年!"
也有人嘀咕:"钱花完了咋办?"
何建军站起来:"主任,不想卖地呢?"
何建国脸上的笑淡了:"建军,这是大局。个别户不同意,我们会做工作。"
穿西装的年轻人拿起话筒:"我是开发区的小张。大家放心,工业园优先招本地人,五险一金,月薪不低于两千。"
台下又一阵骚动。2000年的衡阳,普通工人月薪也就七八百。
"还能办养老保险。"小张继续说,"对愿意种地的,县里规划了现代农业示范区,规模大,效益高。"
何老四突然站起:"田没了,根就断了。你们知道田对农民意味着啥?"
所有人都看过来。小张笑了笑:"老人家,政府知道土地是命根子,所以补偿和安置方案研究了很久。衡阳要发展,光靠农业不够。不是断根,是让根在新地方发新芽。"
人们陆续散了,三五成群地议论。何老四盯着那张效果图,图里的世界,比衡山的雾气还陌生。明明走过来想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孩子眼里有他看不懂的渴望,让他心里发涩。
四
接下来的日子,村里像翻了锅。征地工作组挨家敲门,村里分成两派:一派想拿钱进城,一派舍不得土地。
何老四成了反对派的头。每天都有人来找他。
"四叔,您家七亩地,二十八万六。"何建国拿着计算器,"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
"田不是钱,是命。"
"为秀英和明明想想啊。"何建国换了口气,"明明上大学要钱,秀英进厂总比种地轻松。"
秀英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明明却忍不住:"外公,二十八万能在城里买套房!城里学校好,医院也好..."
何老四瞪了他一眼:"城里的空气都要钱买!"
镇干部插了句:"老人家,工业园区配套都很完善,生活质量肯定会提高..."
何老四猛地站起来,声音发颤:"地是祖宗传下来的,不是我按个手印就能卖的。要征,我就坐在田埂上守着,只要能动,谁也别想动!"
夜里,何老四走到田埂上。蛙声一片,萤火虫在禾苗间飞。他蹲下身,抓起把泥土,凑近了闻。那混着禾苗清香的味道,是从他生下来就刻在骨子里的。
他想起1960年,大饥荒刚过,有人来劝父亲卖地换粮。父亲宁可煮树皮,也攥着田契不放。那年端午,家里只剩一把米,父亲还用荷叶包了几个小粽子,供奉在祖宗牌位前。
现在日子好了,咋反倒要卖地了?
何建军走过来:"四叔,还没睡?"
"你不也没签字?"
何建军苦笑:"我去看过别的工业园,污染重着呢。污水排到河里,庄稼都长不好。再说,咱这地种水稻最好,没了可惜。"
"你有啥打算?"
"想搞生态农业,种绿色大米。"何建军眼里亮了些,"城里超市认这个,价格是普通米的三倍。已经联系了几个意向客户...四叔您经验足,要不咱合伙?不用化肥农药,准行。"
何老四的眼睛闪了闪,又暗下去:"可现在这光景..."
"十几户联起来不签字,他们不能强来。"何建军拍了拍他的肩,"咱们抱成团,就能保住地。"
何老四望着远处的老槐树:"你太爷爷那辈,白沙村的米可是进贡过皇上的。那米香啊..."
五
可现实比田埂上的泥还黏。
一个月里,签字的农户越来越多。先是孩子在城里安家的老人,接着是盼着进城的年轻人。拿到钱的,有的买了摩托车,有的翻新了房子,有的开始盘算做小生意。
何建军的合作社遇到了困难。答应入股的五六户人家,有三户突然变卦签了字。资金缺口一下子大了。
"赶秋节"到了,往年该敲锣打鼓的,今年祠堂前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老人在烧纸,香烟里,他们的影子缩成一团。
何老四的弟弟何老五也签了。他来喝酒,几杯衡阳老酒下肚,脸通红:"哥,别犟了。时代变了,拿着钱享清福多好。"
何老四闷头喝酒。下酒菜是秀英炒的花生米,酥脆,撒了点盐,是他们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我拿了四十二万。"何老五伸出四根手指,"在县城看好房了,带卫生间的,冬天不用出门上厕所。楼下就是超市,看病走几步就到医院,方便得很。"
"田没了,心里不空?"
"开始有点,后来想通了。"何老五叹口气,"孩子们都进城了,我守着干啥?哥,为秀英想想,她这些年不容易。"
何老五走后,何老四一夜没合眼。凌晨时,他听见秧鸡叫了——以前这时候,他该扛着锄头下地了。
第二天,秀英端早饭进来,犹豫了半天:"爹,明明老师说...考上大学没问题,就是学费...计算机专业吃香,但学费比别的专业贵些。"
何老四看着女儿。她四十出头,看着像五十多,手关节肿着,是常年干活磨的。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这时,外面吵吵嚷嚷的。出去一看,何建军家门前围了些人。
建军媳妇红着眼圈:"合作社办不下去了...答应入股的,都签字领钱进城了。银行贷款也下不来,说我们风险太大..."
何建国走过来,拉着何老四:"四叔,看见没?建军那路走不通。政府规划才是正道。"
何老四打了个冷颤。
六
何建军三天后来了,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他说合作社黄了,积蓄搭进去,还欠了债。
"四叔,我干不了了。"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准备去深圳打工,学门技术。媳妇说得对,不能一条道走到黑。"
何老四心里堵得慌。这侄子是村里最有闯劲的,他败了,就像最后一棵老槐树被刨了根。
那天晚上,何老四在田里走了一夜。从东头到西头,从南头到北头。他摸着禾苗,像摸小时候的明明。月光下,稻穗开始灌浆了,淡淡的稻香裹着他。
他想起跟着父亲学插秧,父亲的手把着他的手:"株距一拃,行距一尺,深浅浅浅要匀。"想起丰收时打谷子,谷粒在阳光下闪金光。想起饥荒年,这田里长出的红薯救了一家人的命。想起土地承包到户那天,父亲喝了酒,说:"有了自己的田,日子就有盼头..."
可现在,他守不住了。为了秀英,为了明明,为了这个家。
回家后,他对秀英说:"叫主任来吧。"
秀英愣住了:"爹..."
"签字。"何老四转身进屋,关了门。秀英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第三天,推土机轰隆隆开进来。巨大的铁爪子碾过禾苗,压平田埂,填平水渠。何老四站在路边,看着自己种了一辈子的田被撕开。那些他修的灌溉渠,走了无数次的田埂,刻着何家记号的界石...全在机器声里碎了。
秀英撑着伞:"爹,回家吧。"
他没动。突然,他冲下路基,往田里跑。秀英没拉住。
推土机停了。何老四蹲在田中央,双手插进泥土里,一动不动。阳光晒着他花白的头发,汗顺着皱纹流,滴进土里。
最后,他捧起一把土,用手帕包好,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
一年后,工业园立起来了。厂房整整齐齐,马路宽宽的,办公楼亮闪闪的。只有几处空地长着草,提醒人这里曾是稻田。
何老四家在县城买了二手房。搬家那天,他把祖宗牌位擦得锃亮,红布包着,亲自捧着上了车。
明明考上了长沙的大学,计算机专业,学费够了。秀英在工业园当保洁,穿着蓝工装,每天擦玻璃,学会了用各种清洁剂,可她总说:"还是拔草顺手。"
何老四不爱出门,整天在阳台上坐着。窗台上放着那包土,裂成了块。他常捏一点放鼻子前闻,闭着眼,好像又站在田埂上。阳台上的辣椒长得蔫蔫的,他说:"花盆太小,根展不开。"
那天在街上,他碰见了何建军。从深圳回来的,黑了,瘦了,眼里却有光。
"四叔,我回来了。"建军笑着,"园区有家电子厂聘我当技术员,三千五一个月。包吃住,还有社保。"
"好,好。"何老四连连点头,"回来好。"
"还有个好事!"建军拉着他,"园区搞了'绿色家园'项目,划了几块空地,让老村民认领种菜。我申请了一块,您来当技术指导?大家都念着您的老经验呢。"
何老四的眼睛亮了:"土咋样?"
"还是咱原来的田土,肥着呢!虽然只有几分地,但够种些家常菜。"
第二天一早,何老四跟着建军去了。"白沙社区绿色农场"的牌子立在那儿,好几块地已经翻好了,几个老伙计在地里忙,说说笑笑的。
他们分了一小块,种上青菜、萝卜和辣椒。何老四拿起锄头,动作慢了,但还那么准。汗湿透了衣服,泥沾了满手,他脸上却有了这一年来第一个真心的笑。
"得挖条小沟排水,这地有点积水。"他指挥着,"那边高,这边低,水往这儿走..."
建军笑着应:"听四叔的。"
夕阳落下来,几个满身泥的人站在菜地前,看着绿油油的苗。远处厂房下班铃响了,工人潮涌出来。
何老四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和草的味,是他熟的。
"建军啊,"他说,"人不能没根。田能推平,房子能拆,记着土的味,根就还在。"
建军点头:"咱们多种些,吃不完的菜分给老乡们,让大家都尝尝老味道。"
何老四望着远处的厂房,又看看脚下的菜苗。新时代的浪头涌过来,改了土地的模样,却改不了人和土地的牵连。这片菜地,就像座桥,让老根在新土里发了芽。
他摘下个辣椒,咬了一口,辣得眼泪直流,却咧开嘴笑了。
衡阳的天底下,新旧交叠的土地上,老农民找到了新的地儿。远处,衡山还在,湘江还流,看着这片土地上,日子一代代往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