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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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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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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月光下的一种美丽

湘西的月,是淬过山泉的镰,割得断浮云,割不断乡愁。它照着酉水河千年的流淌,也照着沈家寨一夕的变迁。扶贫工作队的车驶进寨口那天,月香正站在吊脚楼的廊下望月——她还不晓得,有些月光,注定要照亮比田埂更远的路;而有些美丽,非得在泥土里扎根,才能向着天空生长。

湘西的山是泼浓了的墨绿,雾气在山峦褶皱里缠缠绕绕,像大地没说尽的话。山脚下酉水河淌得缓,清凌凌的水把吊脚楼的木影、青山的绿影都泡得发涨。沈家寨就蜷在这山水窝里,百来户青瓦木屋顺着坡势叠上去,初夏的稻田刚褪了嫩黄,一层浅绿在日头下晃眼。

月香提着竹篮往家走,蕨菜和松菌沾着的露水打湿了篮底。十九岁的姑娘,眉眼是山泉水洗过的清亮,两条辫子垂在蓝布褂子前,随脚步轻轻扫着布扣。

"月香,又上山?"溪边捶衣的阿婆直起腰。

"嗯,阿婆,捡了些松菌,晚上炒腊肉。"她笑的时候,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

转过晒谷场,看见娘在院坝喂鸡。那几只芦花鸡是月香从鸡雏养起的,此刻正围着竹簸箕争食,娘用竹枝轻轻赶着:"慢些吃,没人抢。"

"娘,我回了。"月香把篮子搁在青石板桌上,松菌的土腥气混着蕨菜的清苦,在院子里漫开。

娘擦着手过来看:"这菌子嫩,你爹准爱。"

日头擦着山脊往下沉时,爹沈明远回来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卷着,腋下夹的作业本磨了角,眼镜片后的眼睛蒙着层倦意。他是寨子里唯一的小学老师,教着一到四年级三十来个娃,平日里话少,唯独见了满分试卷,或是月香采的山货配着自酿米酒,嘴角才会松快些。

"爹,吃饭了。"月香往灶膛添了把柴,腊肉炒蕨菜的香气顺着灶门往外冒。

饭桌上,只有碗筷碰着粗瓷碗的轻响。沈明远捏着小酒盅,抿一口,夹一筷子蕨菜慢慢嚼。

"月香,"他忽然开口,"村主任说,县里要派扶贫工作队来。"

娘停下筷子:"来做啥?咱们这穷山窝,不是年年喊扶贫?"

"说是要驻村,实打实帮着搞发展。"他又抿了口酒,"寨子在县里的穷名单上,挂了好些年了。"

月香没接话,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她高中毕业证压在箱底,不是考得不好,是前年那场大水冲垮了半坡田,家里实在凑不齐学费。这事像根刺,扎在爹心里,也扎在她心里。

月光从木窗棂漏进来,在桌角铺了层银霜。月香收拾完碗筷,坐在门槛上望着天。山里的月亮比别处亮,把青石板路照得发白,像撒了层盐。她想起高中语文老师说的:"月光下有种美丽,是城里见不着的。"那时不懂,此刻望着对面山腰若隐若现的竹影,忽然咂摸出点味道来——或许是穷日子里,这点不用花钱的亮堂,也算种安慰。

工作队来那天,寨子里像赶场。三辆越野车碾着尘土停在寨口老槐树下,村主任带着几个村干部候在那儿,脸上的笑堆得像要掉下来。男女老少围着看,娃们在人缝里钻,想瞅瞅城里来的人长啥样。

月香站在自家吊脚楼的廊下,隔着几十步远望。车上下来五个人,三男两女,穿的夹克牛仔裤,和寨子里常见的蓝布褂、解放鞋不一样。

"听说戴眼镜那后生是队长,"隔壁三婶凑到廊下,"才二十八,姓林,叫啥风来着?"

"林沐风。"月香轻声接话。前几天去村委会帮着扫院子,她在贴的名单上见过这名字。

"对,林沐风,大学生哩,城里来的。"

月香的目光跟着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他个子不算高,背挺得直,正和村主任握手,头点得很认真。

接下来几天,寨子里的话题都绕着工作队转。他们住村委会腾的两间房,自己买菜做饭,天不亮就挨家串户,笔记本上记满了字。

再见到林沐风,是在后山茶园。

那天清晨,露水还凝在茶芽上,月香背着竹篓上山。沈家寨的茶叶其实有名气,清明前的毛尖泡在玻璃杯里,根根立着,清香能飘满屋子。只是现在入了夏,只能采些粗叶回家煮茶喝。

茶园在半山腰,一层一层的茶树绕着坡势铺上去,像级级绿台阶。月香的手指在茶丛间翻飞,嫩叶绿生生落进竹篓。

"请问,这是沈家寨的茶园吗?"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月香手一抖,几片叶子掉在地上。转身见林沐风站在小径上,穿件灰色运动衫,额角渗着汗,像是刚爬上来。

"嗯。"她点点头,下意识把额前碎发别到耳后。

"真好看。"他望着漫山茶树,目光最后落在她身上,"我是扶贫工作队的林沐风。"

"我知道,"月香说完又觉不妥,补了句,"寨子里都在说。"

他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纹:"看来我们成了稀罕物。你是?"

"沈月香,沈明远的女儿。"

"沈老师家的?"他眼睛亮了些,"我去你家拜访过,你不在。沈老师教过我表弟,说他是最好的老师。"

月香脸颊有点热,低下头继续采茶。

"这茶叶品质不错,"他走近些,捏起片叶子闻了闻,"为啥不多种点?我看山上还有不少空地。"

"卖不上价。"她声音轻得像风吹叶,"收茶的贩子一来,就把价钱压得死死的。寨子里的人觉得不如出去打工,一天能挣百八十块。"

林沐风没说话,眉头轻轻皱着。太阳慢慢爬上来,光穿过茶树叶的缝隙,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能带我逛逛茶园吗?"他问。

月香犹豫了下,点了头。

两人顺着茶畦间的小路走,月香时不时说两句:"这丛是老品种,味儿醇些""那片是前年新栽的,长得快"。林沐风听得仔细,时不时掏出手机拍,还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走到茶园最高处,能望见整个寨子。酉水河像条银带绕着寨脚,吊脚楼的青瓦上飘着炊烟,远处的山在雾里半遮半露。

"真美。"他叹道,"住在这儿挺幸福吧?"

月香看了他一眼:"穷得幸福?"

他愣了愣,随即笑了:"你说得对,是我想简单了。光好看填不饱肚子。"

下山时,他问了一堆事:寨子里多少户种茶,往年收价多少,最怕啥病虫害。月香知道的就答,说不清的就说"回头我问我爹"。

快到山脚时,林沐风忽然停下:"月香同志,我们想请你当工作队的顾问,专管茶叶这块,行吗?"

月香惊得睁大眼睛:"我?我哪会..."

"你比我们懂情况,又是本地人,再合适不过。"他语气挺认真,"你考虑下,明天我再跟沈老师商量。"

望着他往村委会走的背影,月香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城里来的人,都这么直接吗?

沈明远对顾问的事没明确表态。

"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回了。"晚饭时,他扒着饭说,眼睛没抬。

娘却乐了:"去啊!听说一天给五十块补助呢,顶得上我卖两篮子鸡蛋。"

月香没吭声,心里七上八下。想去,又怕做不好被人笑。寨子里已经有闲话了,说工作队那年轻队长,怕是对沈家姑娘有意思。

第二天,林沐风真来了,还带了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

"沈老师,这是周姐,农科院来的茶叶专家,想请月香帮忙做调研。"林沐风说得客气,腰微微弯着,给足了爹面子。

爹推了推眼镜:"她一个丫头片子,能帮啥?"

周姐笑着接话:"沈老师别谦虚,月香对这山这茶的熟稔,是我们比不了的,缺不了这样的本地向导。"

最后说好,月香"先帮几天看看"。他们走后,娘数着手指头算:"一天五十,十天五百,够给你扯块新布做褂子了。"

月香没琢磨钱的事。她翻出高中的生物笔记本,上面记着茶叶发芽的日子、雨水多的时候容易生啥虫。那时她是生物课代表,爱蹲在茶园看嫩芽冒头,这些习惯竟一直没丢。

接下来的日子,月香带着工作队跑遍了寨子周围的茶山。周姐确实有本事,捏片叶子就知道海拔多少、用了啥肥料;林沐风拿着个小本子,记满了"土壤酸碱度""灌溉渠道",还总拉着月香问:"你觉得大伙最担心啥?"

月香慢慢发现,这城里来的年轻人和想的不一样。他不娇气,爬陡坡时比她走得稳,晒得黑了也不抱怨;而且是真打算做事,不是来拍几张照片就走的。

一天傍晚,从山上下来时,正遇上几个老人在大槐树下唱山歌。老人们坐在石头上,敲着竹筒打节奏,嗓子沙哑却透着股劲儿,唱的是土家人迁来时的事。

林沐风站着听了半天,问月香:"唱的啥?"

"是迁徙歌,讲祖先怎么找着这片地方,怎么开荒的。"月香轻声翻译,"'走了九十九道弯,过了九十九条河,看见酉水绕青山,知道这里是我家...'"

夕阳把老人们的脸照得发亮,歌声在暮色里飘得远。林沐风掏出手机录音,眼睛里有种月香看不懂的光。

"真好,"他喃喃道,"这种东西得记下来。"

月香忽然问:"林队长,你们城里人,是不是觉得我们挺落后?"

他转过头:"为啥这么说?"

"寨子里的年轻人都想往外跑,你们却来看这些老东西,觉得新鲜。"她声音很轻,"可这些当不了饭吃啊。"

林沐风沉默了会儿,说:"月香,人不能光为了吃饭活。文化是根,丢了根,走到哪儿都像飘着的。"他顿了顿,"但你说得对,得先吃饱饭。所以我们来,就是想让大伙既能吃饱,又能守着这根。"

月香望着他被夕阳照红的脸,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

工作队提出搞茶叶合作社的那天,村委会挤满了人。

林沐风站在长桌前,讲得满头大汗:"咱们统一标准种,统一牌子卖,网上也能销..."台下嗡嗡的,有人摇头,有人撇嘴。

"说得轻巧,设备钱从哪来?"

"网上卖?怕是骗子吧?"

"城里人就会画饼!"

月香站在后排,替他捏把汗。她看见他手都在抖,却还扯着嗓子解释。

这时,沈金宝站起来了。他在深圳倒腾过电子产品,最近才回寨子,穿件花衬衫,脖子上挂着金链子,在人群里格外扎眼。

"林队长,我插句嘴,"他嗓门亮,"你这想法好是好,就是不实际。寨子里的茶为啥不值钱?量少,还没个准头!依我看,把我家后山那片林子砍了,全种上茶,搞规模!"

"不能砍!"月香想都没想就喊出声。所有人都转头看她。

她脸一下子红透了,却还是梗着脖子说:"后山是水源林,砍了寨子就没水喝了。而且一片地只种一种东西,容易生虫生病..."

沈金宝嗤笑:"小丫头片子懂啥?不搞规模哪来钱?"

会场顿时炸了锅,吵成一团。林沐风站在桌前,手还举着,却忘了要说啥。

"我来说两句。"爹突然站起来。院子里一下子静了。沈老师在寨子里威望高,谁家娃调皮了,只要说"告诉你沈老师去",立马就蔫。

"金宝的想法有道理,但得掂量掂量。月香说的也不是瞎话。"爹推了推眼镜,"后山不能动,但合作社可以试试。先找几户愿意的搞试点,成了再推广,咋样?"

这个折中的法子,大多数人点头了。最后说好成立筹备小组,工作队和寨子里的人一起弄。让月香没想到的是,爹竟提名了她。

散会后,她追上爹:"爹,我不行的..."

他停下脚步,月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你长大了,该为寨子做点事。而且,"他看了她一眼,"你说的那些话,在理。"

月香站在原地,望着爹的背影,眼睛有点湿。这是他头回这么夸她。

林沐风走过来:"月香,谢了。"

"我不是帮你,"她别过脸,"我是真怕砍了树,再闹旱灾。小时候井都干了,我跟娘去酉水河背水,走一步歇三步,我记着呢。"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缠在一起。

从那晚起,月香和林沐风见面的次数多了。他们一起去问老人老法子,一起在茶园里测土壤,一起在村委会熬夜算账...月香发现,他不像看起来那么文弱,学东西快,还听劝。他教她用电脑做表格,她带他认山里的草药。

寨子里的闲话也多了。三婶见了她就挤眉弄眼:"月香,林队长对你可真上心。"娘听了倒乐:"要是真能成,你就能去城里享福了。"

月香气得跺脚:"娘!我们是在做事!"

可夜深人静时,她又忍不住想:要是他不是工作队的,要是她读过大学...

一个雨夜,他们在村委会整理资料,突然停电了。月香摸黑找蜡烛,膝盖撞到桌角,疼得"嘶"了一声。

"小心!"林沐风伸手扶住她。黑暗里,两人的手碰在一起,像被烫着似的赶紧分开。

蜡烛点亮后,光摇摇晃晃的。窗外雨打芭蕉,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月香,"他忽然说,"等合作社走上正轨,你想过继续读书吗?"

她愣住了:"我...没想过。"

"你该想。"他声音很认真,"你学东西快,不该就困在这山里。"

月香低下头,看着烛火在指尖投的影子。她何尝不想?可家里那点积蓄,够给爹抓药就不错了。而且寨子里的姑娘,读那么多书干啥?

"我可以帮你申请成人教育,或者..."他没说下去。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蜡烛烧得噼啪响。

"雨小了,我回去了。"月香站起身。

"我送你。"

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月光时不时从云缝里钻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影子有时叠在一起,有时又分开,像他们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

合作社的事,没想象中顺。

虽说有几户报了名,但多数人还是看着。沈金宝更气,拉了些人,说要自己搞个大茶园,跟工作队对着干。

更糟的是,谣言传起来了:说工作队要借着合作社,把大家的茶山都收走。传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人说亲眼见了征地文件。

月香打听了几天,发现谣言是从王寡妇那儿起的。她男人早逝,带着俩娃过,平日里就爱东家长西家短。月香揣了两个刚蒸的玉米,往她家去了。

王寡妇家的木屋歪歪扭扭,院墙是用树枝扎的。月香到的时候,她正蹲在猪圈前喂猪食。

"婶子,吃个玉米。"月香把玉米递过去。

王寡妇接过,眼神有点慌:"月香咋来了?"

"我听说,合作社要征地?"月香直截了当,"这话是谁说的?"

王寡妇支支吾吾:"大家都...都这么说..."

屋里突然走出个人,是沈金宝。他看见月香,先是一愣,随即笑了:"月香也来啦?是来劝婶子入合作社?"

月香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她冷冷地说:"金宝叔也在啊?正好,你说说,征地文件长啥样?"

沈金宝脸僵了下,干笑:"我哪见过?就是担心大伙吃亏。"

月香没理他,对王寡妇说:"婶子,工作队是来帮寨子的,真要征地,我爹能不知道?我能不知道?"

王寡妇低下头,没再说话。

回去的路上,月香越想越气,直接去了村委会。林沐风和周姐正在商量事,见她脸色不好,忙问怎么了。

月香把沈金宝背后捣鬼的事说了。周姐气得拍桌子:"这个沈金宝!就因为我们没按他的法子来,就在背后使坏!"

林沐风倒还冷静:"这种情况我们预料到了。现在关键是挽回大家的信任。"

月香突然说:"再开个会吧,把话说透。我让几家试点户来讲讲他们的想法。"

林沐风眼睛一亮:"这主意好!让寨里人自己说,比我们磨破嘴皮子管用。"

会定在三天后的晚上。那晚月亮圆得像个银盘,照得村委会院子亮堂堂的,灯都不用点。

月香带着几户试点的人,把合作社的章程、好处说得明明白白。她准备得充分,讲得有条有理,连爹都惊讶女儿啥时候这么能说了。

最后,月香说:"合作社不是要收大家的山,是要把大家拧成一股绳,一起致富。信不过外人,还信不过自家人吗?我家的茶山第一批入股,我爹是老师,最讲道理,他能害自家人吗?"

这话打动了不少人。寨子里的人可能不信外人,但信沈老师一家的为人。

眼看大伙心动了,沈金宝坐不住了:"说得好听!亏了算谁的?"

林沐风站起来:"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申请了专项保险,前期万一亏了,由项目资金兜着,绝不让大家吃亏。"

院子里议论纷纷,多数人开始倾向合作社。这时,寨子里老支书颤巍巍站起来:"我来说两句。合作社这个事,我看行。当年搞土改,也是从几家试点开始的。沈老师家的人品,寨子里谁不信?我第一个报名!"

老支书一带头,好些人都跟着点头。眼看大势已去,沈金宝愤然离场,不小心撞倒了墙角的香炉。没人注意到,几颗火星溅到了窗外堆放的干草上。

会开得成功,人们三三两两散去。月香和林沐风最后走,正锁门时,忽然闻到一股焦味。

"什么味儿?"月香皱眉。

林沐风抬头,猛地指向后山方向:"看!那是不是火光?"

一小簇火苗正在后山脚下跳跃,显然是刚刚燃起。可能是沈金宝撞倒香炉溅出的火星,被风吹到了山脚干燥的草丛中。

"着火了!"月香惊叫。

幸好发现得早,火势尚未蔓延。寨子里的人们听到呼喊,纷纷拿着水桶、树枝赶来。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火很快被扑灭,只烧毁了一小片草丛。

虽然损失不大,但发生在敏感的水源林附近,引起了大家的警惕。老支书当场决定组织巡逻队,加强对水源林的保护。

这场意外的小火,反而让寨子空前团结,大家都意识到了保护山林的重要性。事后了解,是香炉火星引起,属于意外,但沈金宝因为心虚,主动来找工作队道歉,承认了自己散播谣言的事实。

这事之后,合作社的推进顺当多了。几乎家家户户都愿意入股,连最开始观望的几个老人都改了主意。

月香更忙了。她要帮工作队登记造册,要跟周姐学茶叶品鉴,还要帮林沐风整理材料。但她不觉得累,反而浑身是劲。

林沐风在救火时手臂被树枝划了道口子,有些发炎。月香天天熬草药给他敷,顺便带些自家做的吃食。

一天傍晚,月香送药去村委会。其他队员都出门了,只有林沐风一人在整理材料。

"今天好些没?"月香一边问,一边熟练地给他换药。

"好多了,你的草药真管用。"林沐风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说,"月香,等合作社稳定了,我想推荐你去省农科院学习。"

月香手一顿:"我?去省城?"

"嗯,周姐也说你是块料子,好好培养能成专业人才。"他声音温和,"你属于更广阔的天地,月香。"

月香低下头:"我属于这片山。"

"属于这片山,不代表要困在这片山。"他轻声说,"你可以走出去学,学成了再回来建设家乡。就像...就像我一样。"

月香抬起头,撞上他的目光。那一刻,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更糊涂了。

换完药,月香没急着走。两人坐在村委会门槛上,看月亮慢慢爬上来。

"今儿的月亮真圆。"林沐风说。

"嗯,快到十五了。"月香轻声应。

沉默了一会儿,林沐风突然说:"月香,我可能要调走了。"

月香心里一紧:"为啥?合作社才刚起步..."

"省里有新的扶贫计划,要抽调有经验的人去支援更艰苦的地区。"他的声音很平静,"周姐会留下来,直到合作社完全稳定。"

月香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过来得这样快。

"你会忘了这儿吗?"她最终问出这句话。

"永远不会。"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我永远不会忘了沈家寨,忘了...这儿的月光。"

月香的心怦怦跳。她很想问"你会忘了我吗",但终究没问出口。

月光水一样洒在两人身上。远处的山在月色里朦朦胧胧,像看不清楚的明天。

林沐风走那天,寨子里办了送行会。

村委会院子里摆了几桌简单酒菜,寨子里老老少少都来了。大家轮流敬酒,说些感谢和祝福的话。

月香躲在厨房帮忙,不愿出去面对离别场面。她听着外面的热闹,心里空落落的。

周姐走进来,拍拍她的肩:"不去送送林队长?"

月香摇摇头:"人那么多,不差我一个。"

周姐叹口气:"月香,沐风是个好青年,但他有他的路要走。"

"我知道。"月香低声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送行会结束后,月香还是去了寨口。林沐风正和最后几个老人道别,看见月香,他眼睛一亮。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他说。

月香递过一个布包:"一点茶叶,自家炒的。路上喝。"

林沐风接过布包,手指无意碰到月香的手,两人都微微一颤。

"谢谢。"林沐风声音有些哑,"合作社的事,周姐会继续跟进。你的学习机会,我也安排好了,九月开学。"

月香惊讶地抬头:"你..."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林沐风微笑,"月香,你值得更好的未来。"

车喇叭响了,催着离别时刻。

林沐风突然压低声音:"月香,等我站稳脚跟,我可以回来..."

"别说了。"月香打断他,"车要开了。"

两人对视着,千言万语在目光中交汇,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林沐风最终上了车。车子发动,扬起一片尘土,渐行渐远。

月香站在原地,直到车子消失在山路尽头。她打开手心,里面是一枚小小的U盘——林沐风刚才塞给她的。标签上写着:"给月香:月光下的一种美丽。"

那天晚上,月香在电脑上打开U盘。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点开后,是寨子里老人唱山歌的录音。林沐风不仅录了音,还做了整理标注,甚至谱了曲。

音频的最后,有一段他的留言:"月香,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丽。是高楼大厦?是车水马龙?不,真正的美丽在这里——在月光下的沈家寨,在你们的歌声里,在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身上。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记得:月光下有一种美丽,它的名字叫故乡。"

月香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键盘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三年后的清明节,月香从省农科院学习归来。

此时的沈家寨已经大变样。合作社经营得红红火火,"沈家寨毛尖"成了知名品牌,网上订单源源不断。寨子里盖起了新房子,通了宽带,很多年轻人选择回乡发展。

月香走在青石板路上,感受着寨子的变化与不变。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但寨子里的人脸上多了笑容,眼里有了希望。

她先回家看望父母。父亲已经退休,每天下棋喝茶,偶尔去合作社做顾问。母亲还是唠叨,但唠叨的内容变成了"月香什么时候找对象"。

下午,月香去合作社看望周姐。周姐已经延长驻村期,成了寨子里的荣誉村民。见到月香,她高兴得又抱又搂。

"正好你回来了,有件事要商量。"周姐说,"县里想推广我们的经验,要开个现场会。你可得发言啊!"

月香笑着答应。如今她不再是那个害羞的寨子姑娘,经过学习锻炼,已经能独当一面。

傍晚,月香独自去了后山茶园。新茶刚刚抽芽,满山嫩绿,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几个寨子里的姑娘正在采茶,哼着新编的山歌:

"酉水清哎青山高,

沈家寨的茶叶香四方。

合作社带来好光景哟,

幸福生活万年长..."

月香听着,嘴角扬起微笑。这些新山歌是她和周姐一起整理的,既保留传统韵味,又唱出新生活。

夕阳西下,月亮悄悄升起。月香站在茶园高处,俯瞰寨子全景。炊烟袅袅,灯火初上,酉水河如银带环绕,美得如同画卷。

她想起林沐风的话:"月光下有一种美丽,它的名字叫故乡。"

这三年,他们偶尔通邮件。林沐风去了新的扶贫点,干得不错,但总是说最怀念还是在沈家寨的时光。上月来信说,他参与的扶贫项目获得了表彰,可能要调回省城了。

月香没有回复那封信。有些感觉,放在心里就好,不必言说。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月香以为是周姐找来了,回头却愣在原地。

月光下,林沐风站在那里,微笑着看她。他瘦了些,黑了些,但眼睛还是那么亮。

"你..."月香一时语塞。

"现场会邀请了我。"林沐风走近,"而且,我想看看合作社的成果。"

两人沉默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是林沐风先开口:"寨子变化真大。"

"嗯,大家都很努力。"

"你更漂亮了。"林沐风突然说。

月香脸一热,好在月光下看不真切。

他们并肩站在茶园边,看月光洒满山峦。远处传来寨子里的歌声,悠扬婉转,与三年前相比,多了欢快与希望。

"我记得你问过,会不会忘记这里。"林沐风轻声说,"这三年,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美景。但最美的月光,永远在这里。"

月香的心轻轻颤动。她转过头,看着林沐风被月光勾勒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什么。

有些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归来。有些美丽,需要时间和距离才能看清。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山间茶园,流淌在寨子的青瓦木屋上,流淌在两个并肩而立的人身上。

这种美丽,它的名字叫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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