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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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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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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夏与秋

祖母留下的铜盘在窗台上晒得发烫,我伸手去摸,指尖刚触到边缘,忽觉一阵风从后颈溜过——不是夏日常有的烘热,倒像谁悄悄往衣领里塞了片凉叶子。抬头时,见西天边的云正被什么东西慢慢浸淡,原是时序的齿轮,正咔嗒咔嗒碾过夏与秋的交界。

末夏的日头还悬在晾衣绳上,晒得蓝布衫滋滋冒热气,却少了些往日的霸道。先前能把柏油路烤出油的劲儿,如今像被掺了水的酒,烈得勉强。稻田早把腰弯成了弓,稻穗沉得穗尖沾着泥,田埂上的三叔公正用烟杆敲着鞋跟,鞋上的泥块落在地上,溅起的土星里都裹着谷香。他脚边的搪瓷缸子晃着云影,指腹搓开稻壳时,籽粒滚在掌心,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

村头老槐的浓荫里,竹凳腿陷进青苔。白须翁的蒲扇停在膝头,指节敲着树身的老疤:“蝉儿要卸戏台了。”话音落时,树梢的聒噪果然散了劲,剩几只蝉在叶缝里扯着哑嗓子,翅尖沾着蛛网,倒像戏台上被勾了脸的老生,拖着长腔却忘了词,咿呀两声,便被风卷进了槐花落的簌簌声里。

向晚的云最是知趣。夏日那烧得噼啪响的霞,此刻褪成了淡金的纱,又漫上紫雾,末了凝成块浸了水的蓝灰布,把天擦得愈发净。我蹲在晒谷场边翻晒的玉米堆旁,看晚风掠过时,玉米粒滚出的细响像串碎珠子。风溜过脊梁时,忽然打了个寒颤——那凉意不是来串门的,是要在汗毛孔里搭窝了。

河湾也收了性子。先前浊浪里翻滚的野气,沉淀成透亮的静。水底的卵石把影子铺在沙上,几尾小鱼穿游其间,倒像祖父蘸了水的毛笔在宣纸上洇开的墨线。邻家阿弟赤着脚往水里跳,刚扑腾两下就尖叫着往岸跑,脚底板沾着的泥在青石板上印出小梅花,“水咬脚!”他跺着脚喊,声音撞在桥洞上,惊飞了芦苇丛里的蜻蜓。

老树枝桠间藏着最准的时辰。院角的梧桐树,叶尖先洇了点黄,像被秋阳偷吻过的印子;墙根的石榴树倒急些,叶边直接镶了圈金,风过处,便有两三片忍不住跳下来,落在我晾着的白衬衫上,打个旋儿又滑到青砖地,被晚归的母亲踩住半角,发出细碎的响,倒像谁在耳边说:“该收衣裳了。”

田埂上的活计换了调子。锄头歇在墙角生了薄锈,三叔公揣着烟袋绕田埂走,捏碎饱满的谷粒时,齿间碾出的清甜漫到眉梢;若遇着颗瘪的,便对着田垄叹口气,那声息混着烟袋锅里的火星,有期待也有宽容。母亲的竹匾在院里排开,豇豆在阳光下舒展成翡翠条,辣椒晒得红透,她翻动它们时,竹匾发出沙沙的响,倒像在数着霜降前的日子。

夜虫的调子也沉了。先前蝈蝈在豆藤间唱得张扬,如今改成了短促的吟哦,像怕惊扰了谷仓里的新粮,又像要把积攒的声气都倒出来。天显得高了,星子亮得扎眼,一颗一颗嵌在墨蓝里,倒像是谁把碎冰撒在了天鹅绒上。我搬了竹床躺在院里,看叶影在祖母留下的铜盘上晃,盘沿的凉意浸进胳膊肘,忽然懂了:我们都是时光里的稻子,在夏的炙烤里灌浆时,得忍着晒;到秋的清凉里沉淀了,才敢把腰弯得踏实——就像三叔公的脊梁,直着是盼,弯着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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