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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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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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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一对喜字绣花鞋垫

邵阳的秋天来得比别处都清晰。山间的稻子黄了,一层叠一层,从山脚排到半山腰,像是给群山系上了金黄的腰带。陈桂香坐在老屋门槛上,身子微微佝偻,手里捏着针线,对着日光穿针。眼睛花了,穿了几次都没成功,她却不急躁,只是眯着眼,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奶奶,我帮你。”孙女小雅从屋里走出来,利落地接过针线,一下就穿好了。

桂香接过穿好的针,笑了笑,眼角皱纹像山间的梯田一样舒展开来。“人老了,眼睛不中用了,手还稳当着哩。”她说着,又低下头继续绣那对快要完成的喜字鞋垫。

这是她绣的第多少对喜字鞋垫,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从十六岁嫁到陈家坳开始,每逢村里有喜事,她都会绣上一对。新媳妇过门、娃儿满月、年轻人结婚,都少不了她这一对精心绣制的喜字鞋垫。

“奶奶,现在谁还垫手工鞋垫啊,都买现成的了。”小雅在北京读大学,这次国庆假期回来看奶奶。

桂香手上的针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上下穿梭:“买的哪有绣的暖和,绣进去的是心意,买的只是个物件。”

小雅不再说话,坐在奶奶身边看她绣花。红底布上,金色的喜字已经初具雏形,四周还绕着并蒂莲和鸳鸯,针脚密实整齐,一点也不像是出自一个七十六岁老人之手。

“你爷爷当年,就是看上我绣花的手艺。”桂香忽然开口,眼睛却没离开手中的活计,“那会儿村里演戏,我正坐在台下绣鞋垫,他凑过来看,说这姑娘手真巧。”

小雅来了兴趣:“从来没听您讲过和爷爷的故事。”

桂香嘴角含笑,针线不停:“那会儿害羞嘛。后来他托媒人来说亲,我给他绣的第一对鞋垫,就是喜字的。他舍不得垫,收在柜子里,偶尔拿出来看看。”

“那对鞋垫还在吗?”

“在哩,”桂香朝屋里指了指,“在那个老木箱最底下,用蓝布包着的。”

小雅跑进屋里,不一会儿捧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一对略显褪色的喜字绣花鞋垫,虽然陈旧,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精细的做工和用心的设计。

“真好看,”小雅轻声说,“比现在机器做的好看多了。”

桂香接过那对老鞋垫,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图案:“那会儿没有现在这么多花样,就是一心一意地绣,一针一线都是念想。”

院子里,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下来,光斑在奶孙俩身上跳跃。桂香眯起眼睛,仿佛看见了六十年前的时光。

那时候的她刚嫁到陈家坳,带着对新生活的期盼和不安。丈夫陈大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话不多,但心细。桂香绣花,他就在一旁默默地看,偶尔递个剪刀,理理线头。晚上桂香在油灯下绣得晚了,他会悄悄添灯油,生怕打断她的专注。

“你爷爷走的那年,我正在给村东头李家的亲事绣鞋垫。”桂香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岁月的重量,“他躺在床上,还嘱咐我别忘了添上如意纹,说寓意好。”

小雅握住奶奶粗糙的手:“您想爷爷吗?”

桂香笑了笑:“这么多年了,习惯啦。就是每逢绣喜字的时候,总觉得他还在旁边看着哩。”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村长陈建国走了进来:“桂香婶,忙着呢?”

“建国啊,快坐快坐。”桂香一边招呼着,一边就要起身去张罗。

陈建国摆摆手:“不坐了,来说个事。镇上要搞民俗文化节,让每个村出个代表节目。村里商量了,想展示您的绣花鞋垫,您看行不?”

桂香有些惊讶:“我这老手艺,还有人要看?”

“可不是嘛!”陈建国提高声调,“现在重视传统文化,您这喜字绣花鞋垫,是咱们村的特色啊。到时候还要请您现场演示呢。”

小雅眼睛一亮:“奶奶,去嘛去嘛,我陪您去。”

桂香犹豫着:“我这老眼昏花的,别给人笑话。”

“哪能啊!”陈建国说,“您这手艺,年轻人想学还学不来呢。就这么定了啊,下周六,镇文化站。”

送走村长,桂香有些坐立不安:“这怎么好意思,万一绣不好,不是给村里丢人吗?”

小雅搂着奶奶的肩膀:“您绣得这么好,怕什么?我帮您准备。”

接下来的几天,桂香更勤快地绣那对未完成的鞋垫。小雅则里外忙活,帮奶奶配线、裁布,还特意去镇上买了老花镜和新针。

文化节那天清早,桂香打开老木箱,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二十几对绣花鞋垫,全是喜字图案,但每对都有细微差别——有的镶了金线,有的绣了不同花纹,有的喜字写法不同。

“这都是我这些年绣的,”桂香抚摸着这些鞋垫,像抚摸自己的孩子,“有的送人了,有的留了下来。”

小雅惊讶地看着这些精美的作品:“奶奶,您这简直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啊!”

桂香笑了:“什么遗产不遗产的,就是个爱好。”

镇文化站里,人头攒动。桂香的展位前围了不少人,大家对她精湛的绣工赞叹不已。几位外地游客甚至提出要买她的鞋垫,被她婉言谢绝了。

“这不是卖的,”桂香解释说,“是心意,只送不卖。”

活动进行到一半时,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女子在桂香的展位前驻足良久,最后迟疑地开口:“阿姨,您还记得吗?二十年前,我嫁到邻村,您送过我一对喜字绣花鞋垫。”

桂香打量着她,忽然想起来了:“你是秀娟?赵家的闺女?”

女子激动地点头:“是我!那对鞋垫我至今还留着,虽然旧了,但一直舍不得扔。那年我嫁得远,村里没人来参加婚礼,就您托人带了一对鞋垫来...”秀娟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时候觉得特别温暖,好像娘家有人惦记着我。”

桂香拉起她的手:“日子过得好吗?”

“好,好,”秀娟擦擦眼角,“儿子都上大学了。这次回娘家看看,听说这里有活动就来看看,没想到遇到您了。”

这时,小雅注意到一位沉默的老人一直在展位附近徘徊。那人看上去比桂香还要年长些,拄着拐杖,欲言又止。

小雅走上前去:“爷爷,您需要什么吗?”

老人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我想问问,陈桂香还给人绣喜字鞋垫吗?”

桂香闻声抬头,眯着眼看了好久,突然认出来了:“你是...满仓哥?”

老人激动得手有些发抖:“是我啊,桂香妹子。六十年了,你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桂香忙招呼他坐下,“你那会儿娶媳妇,我还给你绣过一对鞋垫呢。”

满仓爷爷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对已经泛黄但保存完好的喜字绣花鞋垫。

“这是你绣的,”满仓爷爷说,“我媳妇走了十年了,这鞋垫她珍藏了一辈子,说是收到最用心的礼物。我这次来,是想问问,能不能再帮我绣一对...我想留着,到时候和她葬在一起。”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对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鞋垫上。针脚依然清晰,喜字依然端正,只是红布已经褪成了淡粉色,如同被时光洗刷过的记忆。

桂香的眼睛湿润了:“绣,我给您绣。现在眼神不如从前了,可能绣得慢些。”

“不急,不急,”满仓爷爷连连说,“多久我都等。”

这一幕被当地电视台的记者捕捉到了。一周后,桂香和她的喜字绣花鞋垫上了县里的新闻。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视频传到网上后,引起了广泛关注。

“奶奶,您看,好多人点赞呢!”小雅举着手机给桂香看,视频下面有成千上万的点赞和评论。

桂香不解:“什么点赞啊红的,我就是个乡下老太太。”

但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有的想买鞋垫,有的想学习绣法,还有的只是想亲眼看看这位绣了六十年喜字鞋垫的老人。

镇上中学的手工课老师也找上门来,请桂香去给学生们上一堂刺绣课。

起初桂香是拒绝的:“我哪会教课啊,就会绣个花。”

小雅和老师们再三劝说,最后她才勉强答应。

课堂上,桂香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几十张年轻的面孔,紧张得手心出汗。她拿出针线,开始演示如何绣喜字,讲着讲着,就忘了紧张,全神贯注在手中的活计上。

“绣花和做人一样,要耐心,要细致,”她不知不觉讲起了人生道理,“一针错了,整个图案就不好看了。就像人生路,一步一个脚印,都得踏踏实实的。”

学生们听得入神,纷纷动手尝试。虽然最初绣得歪歪扭扭,但桂香耐心地一个个指导,教室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课后,一位名叫李晓芳的女学生留了下来:“奶奶,我能跟您学绣花吗?我妈妈就要过生日了,我想给她绣一对鞋垫。”

桂香欣然答应:“好孩子,来吧,奶奶教你。”

从此,每到周末,晓芳就会来桂香家学绣花。渐渐地,又来了几个村里的小姑娘。老屋的门槛上,常常坐着一老几少,埋头绣花,有说有笑。

小雅假期结束要回北京了,临走前她对桂香说:“奶奶,我帮您申请了个微信公众号,拍些您绣花的照片和视频发上去。让更多人看到咱们的传统手艺。”

桂香笑着摇头:“你这孩子,尽搞些新花样。”

令她意外的是,公众号开通后,真的有人来联系。不是为了买鞋垫,而是想学习这门手艺。桂香坚持一对一对地教,不肯马虎,每个学员都得到了她的真心传授。

秋天过去,冬天来了。山间的稻田已经收割完毕,裸露着褐色的土地,等待着来年的新绿。

这天早晨,桂香推开屋门,发现院子里站了十几个人,有老有少,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见她出来,大家齐声说:“桂香婶,我们想跟您学绣花!”

原来,县里重视传统手工艺传承,特地支持桂香开办一个刺绣培训班。文化站送来了绣架、针线和布料,村委会提供了场地。

七十六岁的陈桂香,成了陈家坳刺绣班的老师。

开班第一天,教室里坐满了人,有六七十岁的老人,有二三十岁的年轻媳妇,还有十几岁的学生娃。

桂香站在讲台前,看着这一张张期盼的脸,想起了六十年前自己刚学绣花时的情景。那时候母亲手把手地教,说:“闺女,手艺是吃饭的本事,更是传心的路子。一针一线,绣的是情意。”

她拿起针线,开始了第一课:“今天,我们先学绣喜字。喜字不难绣,难的是把喜气绣进去...”

窗外,冬日的阳光照进来,暖融融的。针线在众人手中传递,红线金线交织飞舞,渐渐组成一个个喜气的图案。

桂香走着看着指导着,时不时亲手示范。走到教室后排时,她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满仓爷爷也来了,正笨拙地拿着针,学着绣最简单的直线。

“满仓哥,您也来了?”桂香有些惊讶。

满仓爷爷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想亲手绣一对鞋垫,给老伴带去。”

桂香在他身边坐下,耐心地教他起针、落针。满仓爷爷的手因常年干农活而粗糙僵硬,但学得很认真,一针一线毫不马虎。

培训班结束后,满仓爷爷终于绣成了一对简单的喜字鞋垫。虽然针脚歪斜,喜字也不太周正,但他却视若珍宝。

“桂香妹子,谢谢你,”满仓爷爷说,“这辈子没想到还能亲手给老伴绣点东西。”

桂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自己这双手的价值。它不仅能够绣出精美的图案,还能连接人心,传递温暖。

春天再来时,陈家坳的刺绣班已经小有名气。桂香带领学员们绣了一套“邵阳百喜图”,收集了一百种不同写法的喜字,绣成一幅长卷,在县文化馆展出。

展出当天,人山人海。桂香穿着崭新的衣服,被学员们簇拥着,站在自己的作品前。记者的话筒递到她面前,问她有什么感想。

她想了想,说:“我就是个普通农村老太太,绣了一辈子花。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把这老手艺传下去。喜字绣花鞋垫,绣的是喜气,是祝福,是咱们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掌声雷动中,小雅从北京赶回来,悄悄走到奶奶身边。她身后跟着几位文化工作者模样的人。

“奶奶,这几位是省里来的非遗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他们想把咱们的喜字绣花鞋垫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桂香有些茫然:“什么叫非物质文化遗产?”

一位工作人员解释道:“奶奶,就是说您这门手艺非常宝贵,是咱们中华民族的文化财富,需要被保护和传承下去。”

桂香想了想,说:“申报可以,但我有个条件——喜字鞋垫必须手工绣,不能机器生产。机器产的没有温度。”

工作人员们相视而笑,欣然同意。

一年后,“邵阳喜绣”被正式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最受欢迎的,仍然是桂香亲自指导绣制的喜字鞋垫。每对鞋垫都附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一针一线,手绣心意;喜气祥和,祝福绵长。”

桂香已经七十七岁了,眼睛更花了些,但手依然稳当。她不再大量绣制,而是专心指导年轻学员,把六十年的经验和技巧毫无保留地传授下去。

秋天的午后,阳光正好。桂香坐在老屋门槛上,看着院子里十多个埋头绣花的学员,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

晓芳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成了培训班的小老师。她绣的一对喜字鞋垫在全省手工艺大赛中得了奖。

“奶奶,您看这样绣对不对?”一个新学员拿着鞋垫来问。

桂香接过鞋垫,仔细看了看:“这里要密一点,喜字的这一横要拉直了才好看。”她边说边示范,手指依然灵活。

这时,邮递员送来一个包裹,是来自北京的。小雅现在毕业后留在北京,负责传统文化保护方面的工作。

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精美的杂志,封面赫然是桂香坐在门槛上绣花的照片。标题写着:“传承与创新:一位农村老太太的文化自信”。

内页还有一篇长文报道,详细讲述了桂香和她的喜字绣花鞋垫的故事。文章最后写道:“......这不仅仅是一对手工鞋垫,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一种乡愁的寄托,一种中国人特有的情感表达方式。一针一线间,绣出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对传统文化的坚守,更是文化自信的生动实践......”

桂香不识字,让晓芳读给她听。听着听着,她的眼睛湿润了。

傍晚,学员们陆续散去,桂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拿起针线绣最后几针。这是一对特别精致的喜字鞋垫,金线镶边,彩丝绕莲,是她准备送给村西头即将结婚的姑娘的。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院落,洒在老人花白的头发上,洒在她手中的红布金线上,闪闪发光。

桂香绣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喜字端正,莲花并蒂,鸳鸯戏水,每一个图案都栩栩如生,每一针每一线都凝聚着她六十年的功底和情感。

她满意地点点头,将鞋垫轻轻放在膝上,抬眼望向远方的山峦。山那边,太阳正缓缓落下,明天还会照常升起。

就像这喜字绣花鞋垫上的祝福,一代传一代,永远不会断绝。

门槛旁的老木箱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她这些年绣的所有鞋垫样本。最上面是一对新完工的,喜字饱满圆润,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箱盖内侧,贴着一张微微发黄的照片,是桂香和丈夫的合影。那时的他们年轻俊朗,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桂香轻轻抚过照片,喃喃自语:“大山啊,你看见了吗?咱们的老手艺,传下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晚风轻轻吹过,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仿佛是对她问题的回答,也仿佛是对这个平凡又不平凡的故事的赞许。

山不语,只是默默见证着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用最朴实的方式,传承着文化的薪火,绣出生活的喜悦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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