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山坳的风,总带着些土腥气,混着晚稻收割后的禾秆香。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徐建设和何丽扛着锄头往家走,锄头把被汗水浸得发亮。土路两旁的茅草没过脚踝,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响,忽然一阵微弱的啼哭,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山坳的寂静。
何丽猛地拽住丈夫的袖子,声音发颤:“建设,你听——是不是有娃在哭?”
徐建设把锄头往地上一顿,侧耳听了片刻。风里的哭声断断续续,细得像游丝,又像只快冻僵的猫在哼唧。这几年乡下丢女娃的事不算新鲜,前年报上还登过沙子坳的弃婴,发现时身子已经硬了,就用草席裹着埋在山脚下。他往山坳背风处瞥了眼,那里长着棵歪脖子海棠,半枯的枝桠上挂着几片残叶,在风里晃得人心慌。
“去看看。”徐建设说着,把锄头靠在茅草堆上,何丽赶紧跟上,脚步又轻又急,生怕惊走了那点微弱的声音。
竹篮就藏在海棠树后,篮底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竹篾。褪色的棉花布里,女婴赤身蜷着,小胳膊小腿细得像芦苇杆,小脸冻成了紫茄色,哭声已经细得快断了。何丽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掀开棉花布,看见女婴胸口压着块红布,上面用木炭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八三年八月十九日未时生”。
“造孽啊。”何丽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指尖触到婴儿冰凉的皮肤时,那小身子猛地一颤,竟缓缓睁开了眼——眼珠乌溜溜的,像山涧里浸过水的黑石子,直勾勾望着她,哭声也顿了顿。
何丽的心跳漏了一拍。结婚十年,她的肚子始终瘪着,村里的偏方喝了个遍,药汤子熬得能浇半亩地,观音像前的蒲团跪出了深深的坑,可肚子就是没动静。婆婆在世时总冷嘲热讽,说她是“不下蛋的鸡”,直到去年婆婆走了,家里才少了些闲言碎语。此刻怀里的软乎乎,像团暖火,熨得她心口发烫。
“建设,”她喉头发紧,把婴儿往怀里又抱了抱,“咱……咱把她带回去吧?”
徐建设蹲下去摸了摸竹篮底,除了些碎棉絮,啥也没有。他抬头望了望渐渐暗下来的天,远处的山影已经模糊了,风也更凉了。“不带走,今晚就得冻没了。”他对着山坳深处啐了口,然后站起身,接过妻子怀里的娃,用自己的粗布褂子裹了裹,“山坳本地话叫‘海塘’,就叫海棠吧,好养活。”
风灌进徐建设的褂子,他把婴儿往怀里紧了紧,何丽跟在旁边,一手扶着他的胳膊,一手护着婴儿的脚,两人的影子在夕阳下叠在一起,慢慢往家的方向挪。
徐家窝棚在河伯岭脚下,三间土坯房,茅草屋顶补了又补,墙根处还长着几丛青苔。院子里有棵老樟树,树下摆着个石磨,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之一。添了海棠后,日子顿时像被勒紧的裤腰带,徐建设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晚上还得编竹篮到深夜,竹篮攒够十个,就托人捎到镇上卖,换些米和盐回来。
何丽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下地时把海棠捆在背上,柴刀别在腰后,走在田埂上一颠一颠的,海棠倒乖,从不哭闹,就瞪着眼睛看天上的云,看田里的稻子,看蝴蝶从眼前飞过。收工回家,何丽先把海棠放在摇篮里,然后赶紧生火做饭,锅里煮的是红薯稀饭,偶尔掺点米,就是最好的饭了。
村里的人见了,总在井台边嚼舌根。隔壁的王婶一边摇着水井轱辘,一边跟旁人说:“捡来的丫头片子,还当金疙瘩疼,将来指不定是白眼狼呢。”这话刚好被来挑水的何丽听见,她没反驳,只是把水桶往肩上一扛,走回院子时,把海棠的小脸蛋往自己脸上贴了贴,贴得紧紧的:“我家海棠,比金疙瘩金贵,才不是白眼狼。”
有次海棠发了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哭个不停。何丽急得直掉眼泪,半夜里叫醒徐建设,两人轮流背着海棠往镇上的卫生院跑。山路黑,徐建设就打着手电筒,何丽在旁边扶着,手电筒的光在山路上晃来晃去,照见路边的石头和茅草。到了卫生院,医生说再晚来一步,孩子就危险了。徐建设掏遍了口袋,才凑够医药费,回家的路上,何丽抱着退烧的海棠,脚步轻得像怕吵醒她。
奇迹是在海棠三岁那年发生的。开春后,何丽总觉得浑身乏力,吃不下饭,徐建设以为她是累着了,让她在家歇着,自己去下地。直到有天何丽呕吐不止,去镇上检查,医生说她怀孕了。徐建设拿着诊断书,手都在抖,回到家后,他把海棠抱起来,举得高高的:“海棠,你要有弟弟啦!”海棠眨着眼睛,伸手摸了摸爸爸的脸,咯咯地笑了。
来年正月,何丽生了个大胖小子,徐建设给取名“开放”,希望孩子将来能有出息,走出大山。有了亲儿子,何丽对海棠的爱却丝毫没减。家里偶尔煮个鸡蛋,她总是劈成两半,姐弟俩各拿一半,还得让他们的蛋黄对着碰一下,才准吃。徐建设为了养家,开始往更远的地方跑,春天去邻县当石匠,夏天去山里伐木工,冬天还偷偷下过煤洞,每次回来,裤脚总沾着不同地方的泥,手上的茧子也厚了一层。
海棠四岁就学着帮衬家里。何丽在灶台忙活,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摇弟弟的摇篮,摇篮是徐建设用竹子编的,摇起来“吱呀”响;何丽下地干活,她就背着弟弟在田埂上玩,摘些小野花插在弟弟的帽子上;何丽上山砍柴,她就带着弟弟在旁边拾干树枝,把树枝捆成小捆,抱到妈妈身边。
有次开放在院子里学走路,不小心摔在石头上,额头磕出了血。海棠吓得赶紧跑过去,把弟弟扶起来,用袖子擦他的眼泪,自己也跟着哭。何丽听见哭声跑出来,看见开放额头的伤,心疼得不行,却没责怪海棠,只是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傻丫头,娃儿哪有不摔跤的,不怪你。”
到了海棠七岁那年,河伯乡的村小快散了。教书的杨老师已经七十多了,头发全白了,手抖得握不住粉笔,黑板上的字歪得像蚯蚓。徐建设和何丽商量着,要送海棠去十公里外的李村上学,虽然路远,但李村的学校有两个年轻老师,教学好。
头半个月,海棠总在上课铃响前溜回家。早上徐建设送她到路口,看着她往学校的方向走,可等徐建设一转身,她就往回跑,藏在灶台后面,听着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提到嗓子眼。何丽发现后,气得拿起竹枝抽她,竹枝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可海棠梗着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吭声,也不说是为啥。
直到开放也到了学龄,姐弟俩手拉手翻过三座山去学校,海棠才再也没逃过学。期末的时候,成绩单递回来,海棠的成绩从班上的最后一名跃升到了第十名,何丽又惊又喜。黄老师家访时,才道破了玄机:“海棠有篇作文写得好,题目叫《我的弟弟》,里面写‘学堂的字很好看,可娘一个人带弟弟,会累弯了腰,我想回家帮娘’。”
何丽听后,一把搂过海棠,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傻闺女,你咋不早说呢,娘不怪你……”
从那以后,何丽再也不让姐弟俩跟着下地了。每天早上,她早早起来做好早饭,送姐弟俩到路口;傍晚,她又站在路口等他们回来。海棠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帮母亲做饭、喂猪、喂鸡,然后才开始写作业。那时候家里还没通电,只有一盏煤油灯,灯油金贵,不能多点,海棠的作业大多是天蒙蒙亮时起床完成的。
有次冬天,煤油灯的灯芯烧完了,海棠就借着窗外的月光写作业,手冻得通红,握不住笔,她就哈口气,搓搓手,接着写。徐建设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第二天就去镇上买了根新灯芯,还多买了半斤灯油,说:“让海棠好好写作业,别冻着了。”
一九九六年夏天,海棠以语数双满分的成绩小学毕业,县里两所重点中学的招生老师都找到了家里,想让她去读书。徐建设和何丽让海棠自己决定,海棠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镇上的中学,只因为“镇中学近,周末能回家帮娘干活”。
去镇中学报到那天,何丽给海棠缝了个新书包,书包上绣着一朵海棠花,是她熬了三个晚上绣成的。海棠背着新书包,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心里暖暖的。镇中学的条件比李村的学校好,有宽敞的教室,还有图书馆,海棠一有空就去图书馆看书,从《西游记》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看得入了迷,常常忘了吃饭。
三年后,海棠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高中。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刚上高中的时候,海棠发现学习比以前吃力了,老师讲的内容都懂,可一做题就不会。她很着急,晚上经常失眠,担心自己跟不上。
高二分科时,海棠选择了文科,因为她喜欢语文和历史,尤其是历史课上,老师讲的那些名人故事,让她觉得很有意思。她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去教室背书;晚上宿舍熄灯后,她就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书。
高三那年,海棠遇见了余名瑶,两人成了好朋友。余名瑶是城里来的,成绩很好,她发现海棠背书很快,几乎是过目不忘,可就是学习方法不对,不会总结归纳。余名瑶就把自己的学习方法教给海棠,帮她整理错题本,还陪她一起复习。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两人在雪地里堆了个雪人,雪人手里攥着两张准考证,一张是余名瑶的,要去省城的重点大学;一张是海棠的,要去省城的师范学院。“我将来想当老师,”海棠对余名瑶说,“回我们家乡当老师,帮那里的孩子。”余名瑶笑着说:“好啊,到时候我来资助你,帮你一起办学校。”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海棠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院,余名瑶也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徐建设和何丽高兴得合不拢嘴,杀了家里唯一的一只鸡,还请了亲戚邻居来吃饭。吃饭的时候,徐建设端着酒杯,对海棠说:“闺女,爹没文化,不会说啥大道理,你以后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好老师。”海棠点点头,眼里含着泪,把酒杯里的果汁喝了个精光。
大学四年,海棠的生活极其简朴。她从不化妆,也不逛街,衣服都是从家里带的旧衣服,洗得发白了还在穿。每天除了上课,她不是在图书馆看书,就是在宿舍整理笔记。周末的时候,她还出去做兼职,发传单、做家教、在快餐店擦桌子,啥活都干。
同学们都知道,海棠的父亲病了。大二那年,徐建设在工地上摔断了腿,住进了医院,医药费花了不少,家里的重担全落在了何丽身上,弟弟开放上高中也需要钱。海棠把兼职挣来的钱大部分寄回了家,自己只留一点生活费,每天在食堂只打最便宜的菜,有时候甚至只吃馒头和咸菜。
有次余名瑶来看她,看见她在啃馒头,心疼得不行,硬拉着她去吃了顿火锅。吃饭的时候,余名瑶说:“海棠,你别太省了,钱不够我借给你。”海棠摇摇头,说:“不用,我能行,等我毕业了就好了。”
大四实习的时候,海棠选择了邵阳隆回县的司门前镇中学。那个地方交通极其不便,从省城坐车要一整天,道路崎岖颠簸,车开在山路上,总让人觉得要掉下去似的。同学们都不理解她为什么放弃省城的好机会,非要往山沟里钻,可海棠却说:“那里需要老师,我想去帮那些孩子。”
去司门前镇中学报到那天,校长亲自来接她。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脸上布满了皱纹。他握着海棠的手,说:“徐老师,欢迎你啊,我们这里太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老师了。”司门前镇中学的条件比海棠想象的还要差,教室漏风,冬天的时候,寒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冻得人直打哆嗦;宿舍里没有暖气,晚上睡觉要盖两床被子,还是觉得冷。
海棠却一点也不觉得苦。她担任高一班主任,这个班是普通班中的尖子班,有五十多个学生,大多是周边乡镇家境贫困或基础薄弱的孩子。刚开学的时候,海棠发现这些乡镇孩子大多内向沉默,不仅课堂上不敢回答问题,课余也很少交流。起初她以为是环境不适应,可时间长了,学生们还是这样,她开始担心起来。
一天放学后,海棠留下了一个叫小梅的女生。小梅成绩中等,平时几乎不开口说话,总是低着头,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海棠把小梅叫到办公室,给她倒了杯热水,柔声问道:“小梅,老师看你最近好像有心事,能和老师说说吗?”
小梅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一言不发。办公室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窗外的风吹着树叶的声音。
“是不是想家了?”海棠继续问,“老师刚上大学的时候也想家,晚上躲在被窝里哭呢,后来慢慢就好了。”
小梅突然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声音哽咽着说:“老师,我爹不让我上学了,他说女孩子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换彩礼,给弟弟交学费。”
海棠心里一紧,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想起自己的身世,若不是遇到养父母,她可能早就被冻死在山坳里了,更别说读书了。“小梅,你别担心,”海棠握住小梅的手,她的手冰凉,“相信老师,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周末的时候,海棠翻山越岭走了三个小时山路,才来到小梅家。小梅家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只有两间摇摇欲坠的木屋,屋顶上的茅草都快掉光了。院子里养着一头老母猪,还有几只鸡,屋里除了几张破旧的桌椅板凳,几乎一无所有。
海棠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汉子,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脸上布满了皱纹,手上全是老茧。“大哥,您知道我是谁吗?”海棠轻声问。小梅爹茫然地摇摇头。
“我也是捡来的孩子,”海棠平静地说出自己的身世,“我三岁的时候,养父母还生了个弟弟,可他们从来没亏待过我,一直供我读书。要不是他们,我也不可能有今天。小梅很聪明,是块读书的料,现在放弃太可惜了,您再好好想想,行吗?”
小梅爹沉默了很久,眼圈渐渐红了。海棠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是她这个月的工资,递到小梅爹手里:“这钱您先拿着,给小梅交学费,以后的学费,我来想办法。”
小梅爹愣住了,嘴唇颤抖着,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他长叹一声,把钱推了回去:“老师,这钱俺不能要,您说得对,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俺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小梅上学!”
回学校的路上,海棠心情沉重。她知道,小梅家的情况绝非个例,在这大山里,还有很多像小梅一样的女孩,因为家庭贫困或者重男轻女的思想,不得不放弃学业。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帮这些孩子。
周一回到学校,海棠开始逐一了解每个学生的情况。她利用课余时间和学生们聊天,去学生家里家访,慢慢地,她摸清了班上每个学生的家庭情况: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家庭贫困,其中有五个女生面临辍学的风险;还有几个学生,虽然贫困但自尊心极强,不肯接受别人的帮助。
那天晚上,海棠失眠了。她坐在宿舍的书桌前,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自己的求学路,若不是养父母的支持,若不是遇到黄老师、余名瑶那样的好心人,她可能早就辍学在家,嫁人生子了。这些孩子和她一样,只需要一点帮助,一点鼓励,就能走出不一样的人生。
第二天,海棠做了一个决定:在学校开办免费辅导班,利用课余时间给基础差的学生补课;同时,她还要联系大学同学,为贫困生寻求资助。
辅导班开办第一天,只来了七八个学生。有些学生不好意思,觉得去辅导班是因为自己成绩差;有些觉得丢人,怕被同学嘲笑;更多的是放学后要回家帮父母干农活,没时间参加。
海棠没有气馁。她一个个去学生家里家访,跟学生和家长讲道理,告诉他们学习的重要性;她调整了辅导时间,把辅导班安排在晚上和周末,尽量不耽误学生干农活;她还自掏腰包买来参考资料和习题集,发给学生们;在课堂上,她还学会了讲一些有趣的典故,比如讲历史课时,她会讲一些历史人物的小故事,吸引学生的注意力。
慢慢地,辅导班的学生多了起来,从最初的七八个,变成了二十多个,最后几乎全班同学都来参加了。更让海棠欣慰的是,学生们的成绩有了明显提高,班上的学习氛围也越来越浓厚,以前课堂上没人回答问题,现在只要老师提问,大家都积极举手。
然而,就在海棠全力以赴投入工作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养父徐建设病重住院了。
海棠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给学生们上语文课。她握着手机,手都在抖,课也没法上了,赶紧跟校长请假,匆匆赶到县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徐建设已经昏迷不醒,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何丽守在病床前,眼睛肿得像核桃,看见海棠来了,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海棠,你爹……你爹在工地上晕倒了,医生说是脑出血……恐怕……恐怕不行了……”
海棠如遭雷击,踉跄一步扶住墙才没摔倒。她走到病床前,握住养父粗糙的手,那双手曾经抱过她,曾经给她编过摇篮,曾经为她挣过学费,现在却冰凉无力。“爹,我回来了,我是海棠啊,你醒醒,看看我……”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养父的手上。
徐建设似乎听到了女儿的呼唤,缓缓睁开了眼,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海棠赶紧俯下身去,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只听他气若游丝地说:“海棠……好好教书……让更多的孩子……有出息……”
说完这句话,徐建设的眼睛就永远地闭上了。
养父的去世对海棠打击很大,她整整哭了三天,眼睛都哭肿了。可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开放还在上大学,养母身体不好,一家的担子全压在了她的肩上;更重要的是,那些贫困生的资助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她不能辜负养父的嘱托。
葬礼结束后第三天,海棠就回到了学校。学生们见她回来了,都围了过来,小梅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师,您别难过,我们会好好读书的,不让您失望。”海棠看着纸条,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她摸了摸小梅的头,说:“谢谢你们,老师没事。”
一天,海棠收到一封来自省城的信,是余名瑶写来的。余名瑶现在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收入不错,她在信里说,还记得大学时跟海棠说过的话,想资助一两个贫困生完成学业。
海棠眼前一亮,立即给余名瑶回了一封长信,详细介绍了班上学生的情况,还附了几张学生们的照片。让她惊喜的是,余名瑶不仅自己愿意资助两个学生,还在公司发起了一个“爱心助学”活动,向同事们宣传司门前镇中学的情况,募集到了一笔可观的资金。
资助金到位后,海棠却犯了难:如何分配才能公平?有的学生家庭特别困难,但成绩一般;有的成绩优秀但家庭条件稍好一些;还有几个学生,虽然贫困但自尊心极强,不肯接受资助,怕别人看不起自己。
海棠想了很久,最后决定设立一个“勤学奖”。“勤学奖”的评选不仅看家庭情况,还看学习进步程度,每个月评选一次,获奖的学生不仅能得到资助金,还能得到一本课外书作为奖励。这样一来,既帮助了贫困生,又鼓励了大家努力学习,还照顾到了学生的自尊心。
资金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班上一个叫小军的男生突然辍学去了广东打工。海棠打听后才知道,小军的父亲得了重病,家里欠了很多债,小军觉得就算考上大学家里也供不起,不如早点出去挣钱,帮家里还债。
海棠很着急,连夜给小军写了一封信,告诉他现在有“勤学奖”了,只要他回来上学,学费和生活费都不用愁,还让他放心,家里的事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信寄出去后,却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回音。
海棠不死心,又连着写了三封信,终于收到了小军的回信。小军在信里说:“老师,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天在工厂上班,能挣不少钱,可以帮家里还债。其实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读书,我在工厂也能学到技术,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您就别劝我了。”
这封信让海棠陷入了沉思。她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山,想了很久:自己是不是太过注重学习成绩,而忽略了学生的个性发展和职业规划?是不是觉得只有考上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而忘记了还有其他的道路可以走?
第二天上课,海棠没有讲课文,而是给学生们看了一段视频。视频里展示的是各种职业技能大赛的场景,有厨师比赛、汽修比赛、木工比赛,还有服装设计比赛,选手们虽然不是大学生,但都在自己的领域里发光发热。
视频看完后,海棠对学生们说:“同学们,老师以前总觉得,考上大学是你们唯一的出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学习是。无论将来你们做什么,是当老师、当医生,还是当厨师、当汽修工,都需要知识和技能,都需要不断学习。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道路,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努力,将来都能有出息。”
这节课后,班上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学生们不再觉得只有考上大学才是光荣的,他们开始思考自己的兴趣和特长,有些学生说想当厨师,有些说想当汽修工,还有些说想当农民,种出最好的粮食。海棠见了,很是欣慰,她开始利用课余时间,给学生们讲一些职业规划的知识,还邀请了一些不同职业的人来学校做讲座,让学生们对不同的职业有更多的了解。
转眼三年过去,到了高考前夕。海棠的第一批学生即将奔赴考场,他们从懵懂的初中生,长成了懂事的高中生,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目标和梦想。
最后一节课,海棠没有复习功课,而是给每个学生发了一张卡片:“同学们,这三年来,谢谢你们的陪伴,老师很开心能看着你们长大。现在,我想请你们写下自己的目标和梦想,等将来实现了,再回来看看老师,看看咱们的学校。”
学生们拿起笔,认真地写了起来。小梅写道:“我想当老师,像海老师一样,回到大山里,帮助更多的孩子走出大山。”一个叫志强的男生写道:“我想当医生,治好像我娘一样的病人,让他们不再受苦。”还有一个叫丽芳的女生写道:“我想学农业技术,回到村里,教大家种果树,让村里的果树长得更好,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海棠看着这些质朴的梦想,眼眶湿润了。她想起养父临终时的嘱托,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坚持,想起学生们的努力和进步,所有的辛苦在那一刻都觉得值得了。
高考那天,海棠早早地来到学校,给每个学生送了一个苹果,祝他们“平平安安,考出好成绩”。学生们都很感动,小梅抱了抱海棠,说:“老师,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考的。”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整个司门前镇中学都沸腾了。海棠的班上有十五人考上了本科,二十八人考上了专科,创下了学校的历史最好成绩。更让人惊喜的是,小梅以全县文科第三名的成绩被湖南师范大学录取,实现了当老师的梦想;志强考上了医科大学,丽芳考上了农业大学,其他学生也都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学校或专业。
学校举行了庆功会,校长特意表扬了海棠:“徐老师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用心的老师。她放弃了省城的好机会,来到我们这个偏僻的乡镇中学,默默奉献,帮助了这么多孩子,她是我们的骄傲!”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学生们都看着海棠,眼里满是敬佩和感激。海棠站起来,接过校长递过来的荣誉证书,说:“谢谢校长,谢谢大家。其实我没做什么,都是孩子们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只是做了一个老师应该做的事,将来,我还会继续在这里,帮助更多的孩子。”
晚上,海棠收到一条短信,是小军发来的:“老师,祝您和同学们都好。我在广州的夜校学习设计,已经能独立做一些设计图了,等我学成归来,一定回来看您,还要给咱们学校设计一栋新的教学楼。”
海棠看着短信,笑了,她给小军回了条短信:“老师相信你,等你回来。”
窗外,满天繁星,月光洒在校园里,安静而美好。海棠想起自己曾经写过的一句话:“如果我是一条小河,就让我流向沙漠,去灌溉一片绿洲。”如今,这片绿洲正在慢慢扩大,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暑假里,海棠抽空回河伯岭看望养母。何丽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但精神很好,看到海棠回来了,赶紧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院子里的海棠树已经长得比房高了,枝头挂满了海棠果,青涩中带着点红。“你爹要是能看到今天,该多高兴啊,”何丽指着海棠树,“这棵树是你栽的,现在都结果了,就像你的学生一样,都有出息了。”
弟弟开放也回来了,他已经大学毕业,在省城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他告诉海棠:“姐,我谈恋爱了,女朋友也是老师,她听说了你的事,很佩服你,说以后想跟你一起回山里教书。”
海棠笑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
新学年开始,海棠继续担任高一班主任。不同的是,这次有几个学生是慕名而来,专门要求分到她的班上。校长笑着对她说:“徐老师,现在你可是我们学校的‘名人’了,好多家长都想让孩子跟着你学。”
更让她惊喜的是,小梅暑假回来后,主动找到她:“海老师,我申请了师范生暑期支教项目,明年暑假我想回司门前镇中学,给学弟学妹们补课,跟您一起帮这些孩子。”
一天下课后,海棠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朵鲜红的海棠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老师,您就像海棠花一样,虽然不像牡丹那样富贵,也不像玫瑰那样娇艳,但您很温暖,就像我们的妈妈一样,我们永远爱您。——您的学生们”
海棠拿起那朵花,轻轻别在衣襟上。她想起自己的名字,想起那个被遗弃在山坳里的女婴,想起养父母无私的爱,想起那些曾经帮助过她的人,想起自己的学生们。
如今,她成了那个帮助别人的人,成了那个传递希望的人。
窗外,夕阳西下,远山苍茫,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那声音清脆而响亮,是希望的种子在发芽,是未来的号角在吹响。
海棠微微一笑,拿起教案,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教室走去。她知道,在这片贫瘠而又富饶的土地上,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还有更多的孩子等着她去点亮他们的人生,还有更多的希望等着她去传递。
就像那棵生长在山坳里的海棠树,不管环境多么艰难,总能扎根土地,顽强生长,开出灿烂的花朵,结出饱满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