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烈焰如歌
五月的风还在珠江口徘徊,凤凰木的枝头却已炸开了第一声惊雷。那红,不是慢慢染就的,是忽然从层叠的翠绿中喷涌出来的,像一树凝固的火焰,在岭南潮湿的空气里静静燃烧。
树是他的祖父栽下的。老人常说那年师范学堂初建,从南洋带回三株树苗,唯这一株在砖红壤里扎了根。初时纤弱如苇,谁料日后竟能亭亭如盖,荫蔽半亩天地。那个唤作文渊的男孩最喜攀爬枝干,坐在分叉处看细密的二回羽状复叶如何将阳光筛成碎金。那些小叶片似孔雀翎毛,风过时飒飒作响,总让他疑心树里住着会说话的精灵。
真正见识到“火树”之名的由来,是文渊十六岁那年初夏。连日暴雨后忽然放晴,整棵树仿佛被点燃般迸出万千红花。四瓣展翼的鲜花中,总有一瓣饰着月牙状白斑,像凤凰羽翎上的眼纹。落日时分,斜晖穿过层叠花瓣,在地面投下流动的焰影。几个女同学抬着画架跑来写生,颜料盘里的朱砂与胭脂,竟都不及枝头颜色半分鲜活。
去年冬日寒潮突至,气象台连发霜冻预警。文渊连夜给树干缠上草绳,却见满地落叶枯卷,黑褐色的荚果在风中叩击出寂寥的响。守校门的陈伯摆手道:“别看现在这副模样,开春自会抽新芽——这树啊,看着娇贵,骨子里倔得很。”老人指着树干北侧一道焦黑的雷击痕,“那年来台风,劈掉半边枝桠,我们都当活不成了。结果第二年花開得反而更盛,你说奇不奇?”
今晨再访,恰逢毕业季的少年们在树下拍留念照。鲜红学士服与树上烈焰交织成一片,青春的笑声惊起几只白头鹎。有个女孩小心翼翼地拾起落花夹进书本,瓣缘那抹橙红恰似她颊边飞起的霞色。文渊忽然想起南洋侨友说过,在他们的故乡,凤凰花开时节就是离别与重逢的刻度。而此刻树冠间筛下的光斑,正跳跃在每一个即将启程的肩头。
树犹如此。历寒暑而不改其志,经风雨而愈见灼灼。那些飘落的花瓣终将化入春泥,而向上的枝条永远追逐着阳光。文渊抚摸皴裂的树皮,触到的是时光凝固的波涛,是无数个夏天在此停泊时留下的温度。
凤凰木又红了,这一次是为新的轮回而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