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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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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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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塔影镇心

黄昏时分,我站在蓼水河畔仰望云峰塔。夕阳将青砖塔身染成琥珀色,五层飞檐在暮霭中次第展开,如同摊开一部泛黄的线装书。风起时,檐角铜铃摇碎百年光阴,叮咚声落进潭心,惊起一圈圈年轮般的涟漪。

这是公元二零二三年立秋后的第四天,塔前石碑记载着:清光绪四年始建,二零一一年列入市级文保。数字是冰冷的标点,而真正的故事都藏在砖缝里那些斑驳的苔痕之间。

光绪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蓼水河面的薄冰化了又结,就像高沙人筹建宝塔的决心。乡绅曾秉谦第无数次登上云峰岭,长衫下摆沾满苍耳子。他望着对岸古镇里错落的青瓦,忽然将拐杖重重插进冻土:“便是卖尽祖田,也要让宝塔立起来!”

祠堂里的争吵持续了七个昼夜。鬓发斑白的族老们拍着楠木桌:“广东的炮舰都开到汉口了,谁还顾得上修塔?”曾秉谦却不声不响抬进来三只樟木箱,箱盖开启的瞬间,满室寂静——整整两千块袁大头,是他变卖全部桐油山换来的。

开工那日,镇上的秀才在奠基石旁写下“培风脉,安家国”六个字。十七岁的石匠学徒春生摸着青石上的刻痕问:“师父,塔真能挡住洋人的炮火吗?”老石匠沉默着凿下一錾,石屑飞溅处,一条龙尾已初具形态。

民国二十八年的秋天,银杏叶落得比枪声还密。省立中学迁到高沙,穿灰布长衫的先生带着学生登塔远眺。十六岁的女学生苏望梅指着北边问:“老师,黄河也像蓼水这么清吗?”先生还没答话,防空警报就撕裂了云层。

炸弹落下时,塔身第三层的佛龛里正供着新摘的桂花。学生们蜷在穹窿顶阁室里,听见铜铃在爆炸声中发疯般摇响。苏望梅忽然站起身,就着天光描摹窗棂上的工笔彩绘——那是光绪年的画师留下的秋菊,花瓣蜷曲如歌女的指尖。

战后清理战场,人们在塔基发现半本《古文观止》,扉页写着:“赠望梅:愿山河如塔永固”。很多年后,台北牯岭街的旧书店里,白发苍苍的苏教授还会对学生说起那座塔:“塔窗望出去的五座桥,就像五弦琴枕着流水...”

一九八一年春天,县文管所的小赵带着测绘工具爬上螺旋甬道。在第二层“云峰塔”石匾旁,他发现了密密麻麻的刻字。有些是抗战时期的留言:“湘北大捷,回家修塔”、“三营二连唐建国在此歼敌三人”;更早些的竟是光绪年间的捐资记录:“屠户刘老三捐钱二百文”、“浣衣女阿彩捐银镯一只”。

最令他震动的是顶层墙缝里塞着的黄绢——竟是曾秉谦的遗书:“塔成之日,倭寇已犯台湾。老朽深知一塔难扶国运,然族人聚心之力,可贯苍穹...”落款日期是《马关条约》签订次日。

小赵扶着对开窗门极目远眺,忽然理解了什么是“万道银波寒射塔”。春汛期的蓼水奔腾如蛟,而五桥横江的景象,竟与四十年前苏望梅在台湾回忆的一模一样。

二零一一年维修塔刹时,七十五岁的守塔人柴爷坚持要亲自攀顶。施工队的小伙子们笑他:“您老这把年纪,不如在底下帮我们递葫芦宝瓶。”柴爷也不争辩,只慢慢卷起衣袖——枯瘦的右臂上,青黑色刺青清晰可辨:一座宝塔镇着“精忠报国”四字。

“民国三十三年,鬼子过河烧了半条街。”柴爷扶着塔檐的斗拱,声音像风化的石碑,“我大哥带游击队在塔下打掩护,子弹打完那天,他把遗书塞进二层佛龛...”人们这才知道,他守塔四十年,每天都要沿螺旋甬道走三遍。

更换避雷针时,工人在铁质葫芦里发现个油布包。展开是张一九四五年的人民报,头版标题《日本无条件投降》下方,钢笔写满名字:曾守塔、唐建国、苏望梅...最底下添着新墨:“二零一一年七月,柴卫塔重葺此顶”。

今晨我再登云峰岭时,遇见曾秉谦的玄孙。这个做跨境电商的年轻人举着手机直播:“老铁们看好了,这就是咱家祖辈众筹建的元宇宙...”弹幕里飞过无数点赞打赏,他却突然沉默,镜头久久对着塔门额浮雕的“双龙抢宝”。

“其实祖太爷修塔时...”他关闭直播轻声说,“就知道风水救不了国。”光绪四年塔成典礼上,曾秉谦说的原话是:“今日聚沙成塔,明日就可聚民成城。”

下塔时夕阳正沉,整座塔变成剪影。几个孩子奔跑着摇响檐角新换的铜铃,铃声落进蓼水河,顺着百年波涛流向洞庭。对岸古镇华灯初上,五桥车流如梭,霓虹灯倒映在水面,竟与碑文记载的“金剑吐珠光”莫名重合。

我忽然明白:塔从来不是镇河的法器,而是镇心的锚桩。它在光绪年的动荡里镇住惶惑,在抗战烽火中镇住文脉,在改革大潮里镇住乡愁。那些捐银镯的浣衣女、刻名字的军人、塞遗书的游击队员、守塔四十年的刺青老者...他们用信念堆砌的不只是青砖塔身,更是一种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的生存姿态。

暮色四合时,最后一道天光正好照在第二层石匾上。“云峰塔”三个楷体字棱角分明,像极了这片土地上的脊梁——既扛得起风雨,也托得起彩虹。而风中传来的铜铃声,恍惚间竟是百年前的凿石声、抗战时的读书声、新时代的号子声叠成的复调。

塔影渐隐,山河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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