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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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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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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西瓜情缘

下午五点半,深南大道旁的福田社区骤然活泛起来。写字楼里吐出疲惫的白领,学校门口涌出欢腾的孩子,沿街店铺的音浪一声高过一声,争先恐后地揽客。在这片喧嚣之下,老陈和他的电动三轮车,像一座沉默的孤岛,缓缓泊入他那棵大榕树下的老位置。

“西瓜,沙瓤西瓜,不甜不要钱。”老陈停稳车,用略带河南口音的普通话开始吆喝,声音不高,却穿透了街市的嘈杂。他吆喝得比往常更卖力些,仿佛想把这声音烙进这片熟悉的街角。

他的三轮车是经过改装的,车斗铺着厚棉被,上面整齐码着二十多个墨绿滚圆的西瓜。一侧挂着秤和塑料袋,另一侧是刀痕累累的木质案板,案板旁铁桶里插着几把锃亮的西瓜刀。车头的小扩音器,循环播放着他的录音吆喝。

这是老陈来深圳的第八个夏天,也可能是在这棵榕树下的最后一个。

三天前,保安队长赵志刚啃着他送的西瓜,含糊地透露了那个消息:街道办下了文,为推动“美丽街区”升级,限期一个月,全面取缔流动摊贩。

“老陈,这回说是要统一规划…你这摊儿,得想想别的办法了。”赵志刚吐出一颗黑籽,没敢看老陈的眼睛。

一座无声的钟,在老陈心里敲响了倒计时。

“老板,挑个小的,一个人吃。”一位穿职业装的年轻女子走来,眉头微蹙,像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

“好嘞。”老陈拍拍这个,敲敲那个,神情专注得像在为一个老朋友挑选礼物。最后他选出一个,“这个准保甜,不到五斤,吃不完放冰箱明天还能吃一天。”

女子扫码付款时,老陈注意到她手指上的创可贴和微微发红的眼眶。他没问什么,只在称重时悄悄多压了压秤杆,五斤一两只按五斤算了账。这点小小的“作弊”,是他对抗世界坚硬规则的方式。

“在深圳,谁也不容易。”他心想,递过西瓜时附带了一个朴实的微笑,“天热,多喝水啊姑娘。”

女子愣了一下,紧绷的脸松弛下来,回了个真诚的“谢谢”,脚步似乎轻快了些。老陈觉得值。

社区保安队长赵志刚准时出现时,老陈已切好了一个西瓜,红瓤黑籽,像一幅饱满的油画。

“老陈,今天怎么样?”赵志刚问道,眼睛盯着那盘西瓜。

“刚开张,赵队来得正好,尝尝头一瓜。”老陈递过去最大的一块。

赵志刚咬了一大口,汁水顺嘴角流下:“甜!真甜!哪里的瓜?”

“宁夏的,旱地瓜,日照足,甜度高。”老陈语气带着自豪,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我老弟种的。吃了今年,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在这儿吃上了。”

赵志刚吃完瓜,抹抹嘴,声音低了些:“那个事……我再帮你问问主任,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街道也在摸底,说是要设置几个‘特批’的便民点,但条件卡得死……”

老陈笑着点点头,笑容里有感激,也有看透世事的淡然。他在深圳八年,亲眼看着这座城市的管理越来越规范,也越来越有人情味。他理解并支持所有的规则,同时也期盼着在发展的进程中,能找到一种既能顺应城市新貌、又能延续这份街坊温情的方式。

傍晚六点半,人流渐多。老陈手起刀落,西瓜应声开裂,清甜的夏日气息弥漫开来。

“老板,两个西瓜,要大的!”一个声音盖过其他顾客。

老陈抬头,看见熟悉的面孔——周家明,福田社区的老住户。他见证了这个年轻人从单身到结婚生子的全过程。

“周老师,下班了?”

“刚下班。老婆带孩子回娘家了,这几天我一个人。多买点,邀请同事来家聚聚。”周家明笑道,“还是老规矩,你帮我挑吧,信得过你。”

老陈精心挑选了两个大西瓜,过秤时又一次压了秤杆。周家明不仅是老主顾,更是一个在深圳奋斗成功的样本。

“谢谢啊,”周家明接过西瓜,“对了老陈,我在写一部以深圳为背景的小说。能跟你聊聊吗?想了解你的故事。”

老陈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有什么好写的?一个卖西瓜的,都快卖不下去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周家明真诚地说,“尤其是现在,我觉得您和这辆车,本身就是深圳故事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明天我轮休,请你喝杯茶聊聊?”

老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或许,在这辆车的“末日”即将来临时,留下点记录也好。

周家明刚走,一个小男孩奔跑过来:“陈伯伯!妈妈让我来买西瓜!”

老陈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小豆子,慢点跑,别摔着。”

七岁的小豆子是大厦保洁员李姐的儿子。李姐是四川人,丈夫在工地受伤后失去了劳动能力,全家的重担落在了她一人肩上。老陈总是以最低价卖给她西瓜。

“妈妈说要最小的,因为我们吃不完。”小豆子掏出皱巴巴的纸币。

老陈挑了个中等大小的西瓜:“今天小西瓜卖完了,这个算小西瓜的价。”

小豆子高兴地接过西瓜,却没立即离开,而是盯着案板上的西瓜刀出神。

“想试试?”老陈问。他想起老家地头,父亲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下第一刀。

小男孩用力点头。

老陈洗了手,另取出一把安全的小刀,站在小豆子身后,大手握小手,教他如何切西瓜。第一刀下去,西瓜分成两半,露出饱满鲜艳的红瓤。小豆子惊喜地叫出声来。

“生活就像切西瓜,不怕你从哪下手,就怕你不敢下手。”老陈说着,切下一小块递给小豆子,“尝尝自己的手艺。”

小豆子塞进嘴里,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好甜!谢谢陈伯伯!”

看着孩子奔跑远去的背影,老陈心里涌起一阵满足,旋即又被一丝怅惘覆盖。

夜幕降临,老陈打开三轮车上的小灯。九点半,人流渐稀,他开始收摊。仔细擦拭完案板和刀具,他从车座下取出保温盒,里面是妻子准备的晚饭——馒头、炒土豆丝和一个煮鸡蛋。

手机响了。视频通话那头,是远在河南老家的妻子和女儿。

“爸,今天生意怎么样?”女儿小雯问道,她正在省城读大学,暑假报名了支教活动。“下学期的生活费你别太操心,我找了家教兼职……”

“不错,卖了四十多个瓜。”老陈打断她,故作轻松地笑,把镜头转向空了一半的车斗,“你看,都快卖光了。钱的事爸有数,你专心学习。”那笔昂贵的学费,他咬碎牙也得挣出来。

“这儿呢。”妻子秀芬进入画面,“老陈,你嗓子又哑了,是不是没喝水?我给你带的菊花茶要泡着喝,别舍不得。”

“喝了喝了。”老陈嘴上应着,其实那包菊花茶还原封不动放在屋里。租金、学费、药费,哪一样不比花茶紧要?

一家三口聊了会儿家常。最后秀芬突然说:“对了,周家明老师今天加我微信了,说想了解你以前的事,写什么小说。”

老陈愣了一下:“他怎么找到你的?”

“说是从赵队长那要的联系方式。人挺客气,问了好多你刚来深圳时候的事……”

挂断视频后,老陈若有所思。一股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有点尴尬,有点期待,还有点不安。他一个卖西瓜的,有什么值得写的呢?而且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第二天下午,老陈刚摆好摊,周家明就来了,手里提着两杯冰奶茶。

“请你喝的。”周家明递过一杯,“天热,解解暑。”

老陈推辞不过,接过来吸了一口,甜腻冰凉的味道让他皱了皱眉。他还是更喜欢白开水,但这种被尊重的感觉让他心头一暖。

“周老师真要想写我这个卖西瓜的?”

周家明点点头,拿出手机准备记录:“就从您为什么来深圳开始吧。特别是,为什么是西瓜?”

老陈靠在三轮车上,目光投向远方。

“2014年,家里情况不好。老父亲肺病,孩子上学,种地收入不够。村里有人说深圳机会多,我就来了。”他顿了顿,“为啥是西瓜?实在呗。西瓜好不好,切开一看就知道。甜不甜,尝一口就知道。做人卖东西都得实在,对吧?就像这深圳,它给你机会,但你也得拿出真东西来。”

他记得初到深圳时的震撼。高楼大厦如森林般密集,他这个从小在河南农村长大的人,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的“文化冲击”。

“最初在建筑工地干活,一天干十二个小时。累了点,但工资比种地强。干了两年,攒了点钱,买了辆二手三轮车,开始卖水果。后来发现,还是西瓜最好卖,也最对脾性。它让我觉得,我卖的不是货,是口甜滋味,是点凉快气儿。”

周家明认真记录着,不时提问。两人正聊着,一位老太太走过来:“小陈,给我挑个瓜,要沙瓤的。”

老陈立即起身,熟练地敲打几个西瓜,选出一个:“马阿姨,这个准保好,不沙瓤您明天拿来换。”他知道,没有那么多明天了。

老太太付款后却没离开,而是对周家明说:“你是写文章的吧?可得好好写写小陈。去年夏天我中暑晕倒,是他把我扶到阴凉处,给我刮痧,叫的救护车。后来还经常帮我拎东西上楼,好人啊!”

周家明有些惊讶地看着老陈。

老陈摆摆手:“谁遇上都会这么做的,有什么好说的。”

老太太走后,又来了几个顾客,都在周家明面前夸老陈实在、厚道。修鞋的老张甚至从摊位那儿走过来,主动讲述老陈如何在他妻子住院时偷偷垫付医药费的事。

周家明越听越惊讶,他看到一个由无数善意细流汇成的网络,老陈正是那个无声的网络中心。

“您简直就是这个社区的一道风景线了。”周家明感慨道。

老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什么风景不风景的,就是邻里互相帮衬。深圳不像老家,亲戚多。在这里,邻居就是最近的亲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家明经常来老陈的摊位。老陈也逐渐敞开心扉,讲述他在深圳这些年的所见所闻,以及那份“取缔通知”带来的焦虑。

“深圳就是这样,”老陈总结道,眼神里有光也有影,“看起来冷冰冰的全是高楼大厦,其实里面住的是有血有肉的人。只要真心对待,哪里都是家。”这话像是在说服周家明,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周家明把这些故事一一记录下来,融入他的小说中。

七月中的一天,天气异常闷热。老陈的生意格外好,不到傍晚西瓜就卖得差不多了。他正准备提前收摊,突然看见小豆子哭着跑过来,小脸煞白。

“陈伯伯!妈妈、妈妈晕倒了!”

老陈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启动三轮车:“快上来,带路!”

小豆子指引老陈来到出租屋。李姐倒在地上,面色苍白,额头滚烫。老陈一摸,是严重中暑。他立即将李姐扶起,用湿毛巾擦拭她的额头和手腕,然后背起她踉跄地下楼,安置在三轮车后斗的棉被上。

“小豆子,坐前面指路,我们去医院!”

电动三轮车猛地冲出去,在老陈的驾驶下发出前所未有的轰鸣,在傍晚的车流中疯狂穿梭。在一个急转弯处,由于颠簸和速度过快,车斗里剩下的两个西瓜猛地滚落,“砰”地一声砸在人行道上,轰然碎裂,鲜红的瓜瓤溅射开来,像散落一地的红宝石。

老陈的心揪了一下,那是钱,是女儿的生活费。但他没有减速。

到达急诊室,他垫付了医药费,联系了李姐的老乡。一切忙完,已是深夜。

回到租住的小屋,老陈累得倒在床上。墙上贴着女儿获得的奖状和一家人的合影。老陈看着照片,又想起那两个摔碎的西瓜,心里一阵抽痛。

第二天,老陈照常出摊。让他意外的是,周家明已经等在榕树下,身边还有赵志刚和好几个社区居民。

“老陈,听说你昨天救了李姐?还摔了瓜?”周家明问,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敬佩。

老陈摆摆手:“什么救不救的,就是帮个忙。可惜了那俩瓜……”

“李姐都跟我们说了,要不是你及时送她去医院,后果不堪设想。”赵志刚拍拍老陈的肩膀,“好样的!街道那边,我也把这事反映了!这样的好人,就不应该被撵走!”

更让老陈惊讶的是,那天来买西瓜的人特别多,不少是生面孔。大家似乎都听说了昨天的事,特意来支持他的生意。还有人多付钱不让找零,说是“捐给李姐的”。社区微信群里,有人发起了一个“支持老陈”的接龙。

老陈的眼睛湿润了。他来深圳八年,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城市的温度。

周家明的小说初稿完成时,八月已经过去大半。他打印出来,特地送到老陈的摊位。

“我想请您第一个读这篇小说。”周家明说,表情郑重,“主角叫陈山河,就是以您为原型的。”

老陈接过那叠厚厚的打印纸,手有些发抖。回家后,他戴上老花镜,在灯光下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他读着读着,时而笑出声,时而抹眼泪。周家明笔下的人物既熟悉又陌生,那些日常琐事被赋予了更深的意义。他看到了自己的微小与伟大,看到了自己的乡愁与坚韧。

最让他感动的是结尾处的一段话:

陈山河和他的西瓜车,已然成为社区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在快节奏的现代都市生活中,他以朴实的诚信和温暖的待人之道,搭建起邻里情感的桥梁。每一个西瓜,不仅清甜解渴,更承载着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与信任,传递着浓浓的社区情谊。深南大道旁的福田社区里,穿梭往来的不只是电动三轮车和西瓜,更是这座城市特有的、充满温度的市井烟火与社区认同。

老陈放下稿子,望向窗外。深圳的夜空少见星星,但今晚似乎有那么一两颗特别亮。他想起了老家河南的星空,想起了田间地头种植西瓜的父亲。故乡的田埂教会他如何种瓜,而深圳的街巷,教会了他如何让温情在规则的缝隙中,生生不息地流动。

他找到了周家明,郑重地道谢:“周老师,谢谢你。我从没想过,一个卖西瓜的也能成为故事的主角。”

周家明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您让我看到了深圳的另一面——不是只有高科技和金融,还有像您这样实实在在生活、温暖他人的人。”

夏去秋来,西瓜季节接近尾声。那个“限期”最终还是到了。街道的整治行动雷厉风行,榕树下,再也看不到那辆熟悉的绿色三轮车。

政策没有因为一篇小说而改变。但有些东西,确实改变了。

老陈开始卖秋冬水果。他的电动三轮车依旧流动在福田社区的街巷,只是失去了固定的据点。然而,他的行踪被居民们发在社区群里。他的三轮车后面,不知被谁贴了一张打印的二维码,是他自己的微信支付码,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福田社区西瓜老陈”。

他的生意没有垮。甚至因为这篇小说和那个救人的故事,更多的人专门来找他买水果。

周家明以老陈为原型创作的故事,虽然没有发表在重要的文学期刊上,却在福田社区的居民中间广为流传。邻居们的评价是“这就是我们身边的温暖,是我们社区自己的故事”。

老陈看到打印出来的故事后,用粗糙的手摩挲着印有自己化名“陈山河”的页面,百感交集。他给周家明发了条语音,只有两个字,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挺好。”

九月底的一天傍晚,老陈骑着装满苹果的三轮车,驶过深南大道。天桥巨幅电子屏上,是深圳最新的宣传语:“打造宜居宜业现代化国际化都市”。

他看了一眼,继续不紧不慢地蹬着车。手机微信响个不停,那是福田社区的居民们在召唤他。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榕树下的地标,却成了整片社区一张流动的、温暖的名片。城市管理的蓝图宏大而规整,但他和街坊们用最朴素的人间情谊,在其中走出了一条灵活而温暖的路线。

电动三轮车驶向远方,融入了深圳川流不息的车海人潮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平凡却不普通。因为每一滴水里,都藏着一片故乡的云,都映照着这座城市的太阳,也都闪烁着,属于自己的、微弱却坚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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