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见村口那棵古樟树下歪斜的戏台时,陈文轩恍惚觉得,台上似乎正立着一个看不见的傩面。风雨剥蚀了它的油彩,时光模糊了它的轮廓,但它就在那里,沉默地、固执地注视着每一个进出大山的人。而他这次回来,仿佛是应了某种无声的召唤,要走近它,看清它,甚至……成为它。
陈文轩拖着那个已经磨损了轮子的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村路上。雨水顺着他的刘海滑落,模糊了视线。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回到故乡——一名支教老师,被分配到全县最偏远的云盘村小学。
这条路,他小时候走过无数次。那时父亲还在世,每年春节都会带他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父亲总是边走边指着路边的景物讲故事:那块像老虎的石头救过红军伤员,那棵老槐树下曾经有个货郎摆摊,卖的都是山外的新奇玩意儿。
如今,父亲已去世五年,爷爷奶奶也相继离世,老屋已经荒废。若不是这次支教分配,他可能永远不会回到这个记忆中的小山村。
手机早已没了信号,他只能凭着儿时模糊的记忆往前走。转过一个弯,熟悉的古樟树映入眼帘,树下那座破败的戏台依然矗立,只是比记忆中更加倾斜了些。戏台上依稀可见精美的雕刻,如今已被苔藓侵蚀大半。陈文轩还记得小时候看傩戏,他吓得躲在父亲身后,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间偷看那些戴面具的神灵。
“是文轩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文轩转身,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撑着一把黑伞站在雨中。尽管岁月在老人脸上刻满了沟壑,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村里最年长的傩戏艺人田老伯。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看田老伯刻面具,那些狰狞又神秘的面具让他既害怕又着迷。
“田伯,是我。”陈文轩快走几步,来到伞下。
“听说你要回来教书,全村都在等你哩。”田老伯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去年分配来的老师,呆了一个月就走了。娃娃们都快野没了形。”
两人沿着石板路往村里走。陈文轩注意到田老伯手中还捏着一个半成品的傩面具,刻的似乎是龙王三太子,龙角才刚刚凸起。
“您还在做这个?”陈文轩问。
“做了一辈子,放不下喽。”田老伯摩挲着面具,“现在没人学这个,等我死了,云盘村的傩戏也就绝了。”
陈文轩心里一阵酸楚。他记得父亲说过,云盘村的傩戏有三百多年历史,最鼎盛时期,村里有二十多个艺人,能唱三天三夜不重样。
村小学比陈文轩想象的还要破败。两间教室,窗户玻璃碎了三四块,用塑料布勉强封着。操场上杂草丛生,唯一较新的设施是去年扶贫项目安装的篮球架。
校长姓龙,也是全校唯一的正式教师。他握着陈文轩的手久久不放:“小陈啊,你可来了!咱们学校现在只有十七个学生,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有。我教三四五,你教一二,怎么样?”
陈文轩苦笑着点头。他没想到情况这么糟糕。
龙校长不到五十岁,头发却已花白大半,戴着一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衣服肘部打着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
“委屈你了,”龙校长帮着提行李,“教师宿舍好久没人住,我让媳妇给你收拾了一下,换了新被褥。”
所谓的教师宿舍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土坯房,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旧的书桌,还有一个脸盆架。墙上贴着已经发黄的世界地图,角落里有个小煤炉。
“村里晚上冷,你得学会生炉子。”龙校长示范着,“这样,先放点碎纸,再放小柴火,最后放煤块。注意通风,小心煤气中毒。”
陈文轩看着校长熟练的动作,心里五味杂陈。他在省城的公寓有地暖,有24小时热水,从未想过还需要掌握这样的生存技能。
第二天上课,陈文轩面对八个年龄不一的孩子,开始了教学生涯。这些孩子中最大的九岁,最小的才六岁,全都是留守儿童。他们的眼睛里有山里孩子特有的野性和羞怯。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围着他问东问西。
“陈老师,城里有多高?”
“有比后山还高的楼吗?”
“听说城里人坐电梯,电梯是什么?”
陈文轩耐心解答,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这些在城市孩子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对山里孩子却如同天方夜谭。
放学后,陈文轩开始家访。他最先去的是班上最沉默的女孩小禾家。小禾父母都在深圳打工,她跟奶奶生活。奶奶耳背,交流十分困难。破旧的土墙上,贴满了小禾获得的奖状,每一张都仔细地用塑料薄膜保护着。
“小禾聪明,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学。”陈文轩大声说。
奶奶似乎听懂了,连连点头:“要考大学,走出大山,再也不要回来。”
陈文轩心里不是滋味。为什么走出去就不要再回来?家乡真的如此不堪吗?
走到村口,他看见田老伯坐在门槛上雕刻面具,身边围着三四个孩子。老人一边刻一边讲着傩戏故事:“这是龙王三太子,能呼风唤雨,保佑咱们庄稼有好收成...”
孩子们听得入神,见陈文轩来了,纷纷跑开。只有一个小男孩站在原地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手中的刻刀。
“这是李家的娃,叫瑞凌。”田老伯介绍道,“这娃怪的很,不爱说话,就爱看我刻面具。”
陈文轩认出了这是自己班上最安静的学生,平时几乎听不到他说话。
“喜欢傩戏?”陈文轩蹲下来问。
瑞凌点点头,眼睛仍盯着那逐渐成形的面具。
“他天生是吃这碗饭的,”田老伯叹气道,“可惜现在没人看傩戏喽。去年村里唱戏,台下就七八个老人,年轻人都在外打工,小孩子抱着手机看短视频,谁还看这个?”
陈文轩沉默不语。他知道老人说的是事实。传统文化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就像山里的雾,太阳一出来就散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文轩逐渐适应了山村教师的生活。白天上课,晚上批改作业、备课,偶尔去家访。他发现村里大多数孩子都由祖辈抚养,父母一年最多回来一次,有的甚至几年不归。
一个周五的下午,陈文轩宣布下周要教大家唱一首新歌。孩子们欢呼雀跃,唯有瑞凌低着头,不知在画什么。陈文走近一看,惊讶地发现孩子在作业本上画了一个精美的傩面具,笔法稚嫩却传神。
“画得真好!”陈文轩由衷赞叹。
瑞凌猛地捂住画,小脸涨得通红。
“喜欢面具?”陈文轩柔声问。
瑞凌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放学后我带你去田爷爷那儿看真面具,好不好?”
瑞凌的眼睛顿时亮了。
放学后,陈文轩带着瑞凌来到田老伯家。老人正在为一批新刻的面具上色,见到瑞凌,笑眯眯地招手让他过来。
“娃儿,你看这是谁?”田老伯拿起一个红面獠牙的面具。
瑞凌怯生生地摇头。
“这是开山将军,专门驱鬼辟邪的。”田老伯把面具戴在脸上,突然变换声音,“吾乃开山神将,妖魔鬼怪速速退去!”
瑞凌吓得后退两步,随即又被好奇心驱使,慢慢靠近。
陈文轩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了个想法。
当晚,他找到龙校长:“校长,我想在学校开设一门傩戏文化课,让孩子们了解咱们的民族传统文化。”
龙校长愣了一下,推推老花镜:“文轩啊,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孩子们要学语文数学,要考中学,考大学,哪有时间学这些?”
“一周一节课就行。传统文化不能丢啊!”
“不是丢不丢的问题,”龙校长叹气,“现在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考上好大学。学傩戏能当饭吃吗?能找好工作吗?家长不会同意的。”
陈文轩不甘心:“可是...”
“我知道你是好心,”龙校长拍拍他的肩膀,“但你想想,为什么村里那么多年轻人出去打工就不回来了?为什么老人们都盼着孙子考大学离开大山?因为穷啊!傩戏再好,能当饭吃吗?”
陈文轩无言以对。
那晚他失眠了。窗外月光如水,洒在简陋的宿舍地上。他想起了自己为什么选择回来支教——不仅仅是为了逃避城市的压力,更是想为家乡做点什么。可是现实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和残酷。
第二天是周末,陈文轩决定去县城走走,散散心。他搭上最早的班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县城。与记忆中的样子相比,县城已经大变样,高楼林立,商业繁华。
在县城一家喧闹的奶茶店门口,陈文轩差点与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女人撞个满怀。两人对视几秒,才认出是高中同学林薇。
“陈文轩?真是你!”林薇惊讶地打量着他一身与县城格格不入的朴素衣着,“听说你回云盘村支教了?怎么样,那地方……”
她没说完,但语气里的怜悯多于好奇。陈文轩苦笑一下,邀她进店坐坐。林薇看了看手表,还是同意了。
如今她是县文旅局规划科的副科长,聊天中,她不停地接打电话,言语间多是“项目”、“考核”、“亮点工程”。陈文轩说起村小的孩子,说起田老伯和傩戏,她起初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听到“三百多年历史”、“唯一老艺人”时,职业的敏感让她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等等,你说细节,能唱多久?有多少面具?有文字记载吗?”她迅速打开手机备忘录,问题变得具体而锐利。“省里的非遗申报下周截止,我们局正愁没有足够独特、能形成差异化优势的项目!苗绣、蜡染别人都做烂了,傩戏……对,傩戏可以!”
她的兴奋是灼热的,却让陈文轩感到一丝不安。他试图解释傩戏背后的信仰和困境,但林薇的思维已经飞到了材料包装和汇报话术上。
“文轩,你帮了大忙!这事要是成了,你就是云盘村的大功臣,旅游搞起来,还愁没人回来吗?”她匆匆起身,“我马上回局里整理材料,你等我消息!”
回村的路上,陈文轩心潮澎湃。也许这是一条出路,既能保护传统文化,又能为村子带来发展机会。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田老伯时,老人却反应平淡。
“政府来过好几次了,拍照、录像,说是要保护,最后都没下文。”田老伯继续雕刻手中的面具,“他们只关心能不能赚钱,不是真心要传承。”
“这次不一样,”陈文轩力争,“我同学在文旅局,说省里很重视,真的有资金支持。”
田老伯放下刻刀,浑浊的眼睛看着陈文轩:“文轩,你知道傩戏的精髓是什么吗?”
陈文轩摇头。
“是信仰。”老人说,“不是表演,不是赚钱的工具。从前我们唱傩戏,是为了祈福消灾,是为了表达对天地的敬畏。现在的人,还有几个信这个?”
陈文轩沉默了。他知道老人说的是事实。在这个功利至上的时代,信仰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周一上课时,陈文轩发现瑞凌没来。问其他孩子,都说不知道。放学后,他急忙赶到瑞凌家,只见孩子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奶奶正在用土办法给他降温。
“怎么不去医院?”陈文轩问。
“没事,娃着凉了,发发汗就好。”奶奶不以为然。
陈文轩摸摸瑞凌的额头,烫得吓人。他二话不说,背起孩子就往村卫生所跑。医生一量体温,39.8度,立即进行降温处理。
“再晚点就来及了!”医生责备道,“小孩子发烧不能耽误,容易转肺炎。”
陈文轩守了一夜,直到瑞凌的体温降下来。清晨,孩子醒来,看见守在床边的陈文轩,小声说:“老师,我梦见开山将军了,他说会保护我。”
陈文轩心中一热,几乎落泪。
瑞凌康复后,陈文轩再次找到龙校长,坚持要开傩戏文化课。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龙校长没有直接反对。
“瑞凌的事我听说了,”校长说,“也许你是对的。孩子们需要了解自己的根。”
于是,云盘村小学有了第一门傩戏文化课。陈文轩请田老伯来当老师,老人起初推辞,经不住孩子们期待的眼神,最终答应了。
第一堂课,田老伯带来了几个简单的面具。他先讲傩戏的起源,然后教孩子们唱最简单的调子。出乎意料的是,孩子们非常感兴趣,尤其是瑞凌,学得格外认真。
陈文轩把课堂情况拍下来,发给林薇。林薇很兴奋,说正好省里领导要来考察,可以安排来云盘村看看。
消息传开,村里炸开了锅。龙校长忙着整理学校环境,村委会组织村民打扫卫生,田老伯则日夜赶工,修复那些破损的傩面具。
只有陈文轩感到一丝不安。这一切似乎越来越偏离他的初衷。
考察的日子到了。来的车比预想的少,只有一辆中巴车。带队的是省文旅厅的一位老专家,头发花白,神情温和,倒不像个大领导。他没有让孩子们列队,而是直接走进了课堂,看着孩子们在田老伯指导下模仿笨拙的傩舞动作,眼里闪着光。
表演安排在古樟树下。没有专业的灯光音响,只有山风和林涛声作伴。田老伯穿上那件褪了色的戏服,戴上面具的刹那,佝偻的身躯陡然挺直,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场笼罩了破旧的戏台。他的唱腔苍凉嘶哑,却像直接钻进了人的心里。
表演结束,短暂的寂静后是真诚的掌声。老专家没有立刻说话,他走上前,深深地向田老伯鞠了一躬。“老人家,谢谢您,”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不是表演,这是……文化的呼吸。我很多年没感受到这种直击灵魂的力量了。”
他仔细询问了傩戏的每一个细节,记录了整整一本子。临走时,他紧紧握着田老伯和陈文轩的手说:“我会尽全力推动,但你们要知道,体系内的评价标准有时……很复杂。无论如何,请一定要传下去。”
考察团走后,村里沉浸在兴奋中。大家都相信云盘村就要时来运转了,文化旅游开发指日可待。
然而一周后,林薇打来电话,声音疲惫而掺杂着歉意:“文轩,对不起……项目没通过。”
她叹了口气,不再是那个雷厉风行的科长,更像一个受挫的年轻人:“评审会上,专家说傩戏的仪式和内容‘带有原始宗教色彩’,与主流文化导向存在张力。领导的意思……不是不能报,但需要大规模‘改良’,要赋予其‘符合新时代精神的积极内涵’。”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而且,上面更倾向于支持已有成熟基础、能快速带来经济效益的项目。清水镇的苗绣工坊,已经和一家电商签了合作协议……”
陈文轩握着电话,沉默了。他理解了,这并非简单的“封建迷信”标签,而是一套更复杂、更无力的评审逻辑与发展哲学。他反而安慰了林薇几句。
挂掉电话,陈文轩不知如何向村民交代。他一个人在村口的古樟树下坐了许久,直到田老伯找来。
“失败了吧?”老人平静地问,似乎早已料到。
陈文轩点头,无言以对。
“没关系,”田老伯坐下,点起旱烟,“我早说了,他们不是真心要传承。”
“可是...这么好的机会...”
“文轩啊,”田老伯吐出一口烟,“你知道为什么我坚持唱傩戏一辈子吗?”
陈文轩摇头。
“不是因为它能赚钱,也不是因为它有多珍贵。”老人望着远方的山峦,“我爹临终前跟我说,傩戏是咱们民族的记忆。一个民族要是忘了自己的根,就像树没了根,长得再高也会倒。”
“可是现在没人信这些了。”
“信不信是另一回事。”田老伯说,“重要的是记住。记住我们从哪里来,记住我们的祖先如何理解这个世界。现在的年轻人向往外面的世界,这没错。但走得再远,也不能忘了根。”
那天晚上,陈文轩想了很久。第二天,他宣布傩戏文化课继续开设,不是为了申报非遗,也不是为了旅游开发,只是为了记住。
孩子们依然来上课,人数时多时少。田老伯教得认真,从傩戏的历史到每个面具的含义,从唱腔到步伐,毫无保留。
瑞凌是学得最认真的一个。陈文轩发现这孩子在这方面有非凡的天赋,不仅学得快,还能理解傩戏背后的文化内涵。有时放学后,他会单独留下来跟田老伯学习雕刻面具。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陈文轩一年的支教期结束了。离村前一天,田老伯送来一个精心包裹的礼物。陈文轩打开一看,是一个精美的傩面具,刻的是文昌帝君。
“这是我自己刻的,”老人说,“文昌帝君保佑读书人。你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功德无量。”
陈文轩捧着面具,眼眶湿润:“田伯,谢谢您。这一年我学到了很多,比教给孩子们的还多。”
老人拍拍他的肩膀:“有空回来看看。”
第二天清晨,陈文轩准备离开。走到村口,他惊讶地发现全村人都来送行,为首的正是龙校长和田老伯。
“陈老师,谢谢你!”龙校长握住他的手,“你让我们明白了,教育不只是教孩子考试,更是教他们做人。”
孩子们围上来,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小礼物。有野花编的花环,有漂亮的石头,有手绘的卡片...瑞凌最后一个走上前,手里捧着一个粗糙的木刻面具。
“老师,这是我刻的。”瑞凌小声说,“是你。”
陈文轩接过面具,虽然工艺稚嫩,但能看出是他的模样。面具表情安宁,眼神中带着希望。
“刻得真好!”陈文轩摸摸瑞凌的头,“继续跟田爷爷学,好吗?”
瑞凌用力点头。
班车来了,陈文轩依依不舍地上车。车开动后,他透过车窗回望,看见田老伯和孩子们站在古樟树下,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山路转弯处。
回到城市后,陈文轩经常想起在云盘村的点点滴滴。他继续从事教育工作,但多了一个身份——传统文化推广志愿者。他在学校里组织傩戏社团,邀请田老伯来城里授课,虽然老人因身体原因未能成行,但寄来了许多面具和资料。
两年后的一个春天,陈文轩接到龙校长的电话:“文轩啊,有个好消息!瑞凌的傩戏表演拿了全省少儿传统文化大赛一等奖!”
陈文轩惊喜不已:“太好了!瑞凌现在怎么样?”
“变了不少,开朗多了,学习成绩也上去了。他说以后要考师范大学,回来当老师,还要把傩戏传下去。”
挂掉电话,陈文轩站在窗前,望着城市的霓虹闪烁。他想起田老伯的话:“一个民族要是忘了自己的根,就像树没了根,长得再高也会倒。”
他仿佛看到,在湘西的深山里,古老的傩戏正以新的方式延续着生命。那不是表演,不是赚钱的工具,而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一种精神的延续。
第二天,陈文轩请了年假,买了一张回湘西的车票。他要去看看那些孩子,看看田老伯,看看那片他曾经为之奋斗过的土地。
火车驶向群山,窗外的风景由繁华都市逐渐变为田园乡村。陈文轩从包里取出瑞凌刻的面具,轻轻抚摸上面粗糙的纹路。
面具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在微笑。
回到云盘村,陈文轩发现村子有了一些变化。通往村子的路修整过了,虽然还是山路,但平坦了许多。村里多了几栋新房子,屋顶上安装着太阳能热水器。
学校的变化最大。教室窗户装上了新玻璃,操场平整过了,还添置了新的体育器材。最让他惊喜的是,学校专门开辟了一间教室作为“傩戏文化传承室”,墙上挂着各种傩面具,柜子里陈列着傩戏服装和道具。
“这都是县教育局拨的款,”龙校长解释说,“虽然没评上非遗,但上面还是给了些支持。”
田老伯的身体不如从前了,但精神很好。他现在是学校的特聘教师,每周来上一节课。瑞凌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已经能独立完成面具雕刻的基本工序。
“文轩,你回来得正好,”田老伯神秘地说,“下个月就是村里十年一次的大傩仪,我打算让瑞凌戴主面具。”
陈文轩惊讶地看着瑞凌。孩子长高了不少,眼神里有了自信的光芒。
“我能行吗?”瑞凌有些忐忑。
“你比我当年强多了,”田老伯拍拍他的肩膀,“傩戏不在乎年纪,在乎心诚。”
接下来的日子,陈文轩留下来帮忙准备大傩仪。他惊讶地发现,这次活动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关注。省城大学的几个民俗学教授听说后,特地赶来考察记录。甚至还有几个外国学者,对湘西傩戏表现出浓厚兴趣。
最让陈文轩意外的是,林薇也来了。她现在负责县里的文化旅游推广,这次是带着新的思路来的。
“我错了,”林薇坦诚地说,“上次只想着申遗、搞旅游,太急功近利了。传统文化保护不能那么搞。”
她带来了一个试点计划:不搞大规模旅游开发,而是组织小规模的文化体验团,让真正感兴趣的人来云盘村住上几天,跟田老伯学习傩戏知识,体验山村生活。
“这样既不会过度商业化,又能为村里带来一些收入,还能找到真正欣赏傩文化的人。”林薇说。
这一次,田老伯没有立即拒绝,而是仔细看了方案,最后点了点头:“这个法子,可以试试。”
大傩仪那天,全村人都聚集在古戏台前。田老伯因为身体原因不能上台,坐在台下最前排的位置。瑞凌戴上了开山将军的主面具,带领着其他孩子完成了一场精简版但依然庄严的傩仪。
当瑞凌唱起那段古老的请神词时,陈文轩仿佛看到了文化传承的真正意义——不是固守不变,也不是盲目创新,而是一种精神的延续,一种身份的认同。
仪式结束后,田老伯拉着陈文轩和瑞凌的手,眼中闪着泪光:“这下我可以放心了。傩戏有了新传人,云盘村的根断不了了。”
晚上,陈文轩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着满天繁星。瑞凌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老师,你还会走吗?”
陈文轩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父亲带他看傩戏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星空。父亲说,无论走多远,都要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我会经常回来,”陈文轩最终说,“而且,我相信会有更多人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猎奇,而是为了理解、学习和传承。”
第二天,陈文轩告别云盘村时,带走了瑞凌刻的那个面具。他把它放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每当有人问起,他就会讲述一个关于湘西山村、关于傩戏、关于文化传承的故事。
他知道,云盘村的傩戏可能永远不会成为热门的旅游项目,也不会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但它会活下去,在一代代人的记忆中,在一次次的讲述中,在每一个戴上面具的瞬间。
文化的根,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蔓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