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级石阶没入水雾时,我停住了脚步。青苔在氤氲中若隐若现,沅江在黎明前舒展如一卷被时光揉皱的帛书,连呼吸都沾着水汽的微凉。忽然,一声橹响破雾而来,像是亘古的召唤,执意要唤醒这片沉睡着晨露与往事的天地。
陈伯的乌篷船从雾霭中浮现时,船头的桐油灯还摇曳着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泛着涟漪的江面。他的竹篙轻轻点破水面,漾开的波纹一圈圈漫开,仿佛在书写一部无字的编年史——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他太爷爷当年摆渡的桨声。“清明前后,风里都裹着洞庭湖的潮气,能听见水在唤哩。”他的声音沙哑如河床上的砾石,手背上纵横的皱纹更像沅水支流的微缩图谱,顺着指缝就能摸到滩涂的纹路。
我曾在资料里读过,这条发源于黔东南山脉的水系,要淌过一千余公里的险滩与平流,收纳九百余条溪涧的水,每年为长江带去三百多亿立方米的水量。从前只觉得这是串冰冷的数字,可此刻看着陈伯撑篙的模样,这些数字忽然失了分量——他那双裹着老茧、丈量过无数浅滩深涡的脚掌,才是沅水最鲜活的测深仪,连江水哪处藏着暗礁、哪处水流最缓,都刻在掌纹里。
雾霭渐散时,白鹭的翅尖划过江面,留下转瞬即逝的水印,像谁用毛笔轻扫过宣纸。远山与近水相互浸润,浓淡相宜间,便勾勒出一幅流动的水墨长卷。渡船行至江心,阳光忽然穿破云层倾泻而下,江面瞬间碎成万千银鳞,恍若无数个正在融化的月亮,晃得人睁不开眼。陈伯忽然指着水下一处暗影:“那是清道光年的堰堤,我太爷爷年轻时就在这儿拴船,后来我爹接了手,到我这辈,已是第三代了。”他的指尖悬在水面上,像是在触摸一段透明的时光,江水仿佛真的变浅了,显露出层层叠叠的时间沉积——有旧时渡船的木片,有孩童失落的陶哨,还有无数代人踏过石阶的痕迹。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下来,吊脚楼的木窗棂投下斑驳的倒影,落在王家婶子浣衣的石阶上。她蹲在水边,木槌起落间,“砰砰”的声响混着流水声,水珠溅湿了她鬓角的白发,也溅湿了石阶上的青苔。“这江水泡的茶最甜,煮的鱼最鲜,连衣裳都洗得格外净。”她笑着把一件蓝布衫拎起来,水珠顺着布纹滴落,恰好与远处江浪拍岸的节奏合上了拍。我忽然发觉,她捶打衣衫的轻重缓急,正应和着沅水穿越云贵裂谷时的脉搏,粗粝里藏着温柔,执着中带着包容。
暮色四合时,我坐在老槐树下看渔火初上。少年们赤着脚跑过滩涂,鞋底沾着湿泥,笑声落进水里,被流淌了千年的沅江悄悄收藏,或许要等某个清晨,再随浪花送到下游的渡口。对岸传来断续的渔歌,调子裹着苗寨银饰的叮当响,也掺着土家织锦的纹样——那是渔人在唱今年的收成,也是在唱祖辈传下来的故事。
陈伯收拾缆绳时,忽然停下动作望向江面:“你看这江水,表面上都奔着洞庭湖去,底下却藏着另一重水流——顺着江底的缝隙,往地心深处去的。”他用手在空气中划了道弧线,像在描摹看不见的水流,“就像人,明处走一条路,暗处里,却藏着千万条记挂与念想。”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江河从不在测量仪的数字里,也不在地理志的描述中。它藏在老船工辨识暗礁时眯起的眼神里,在妇人捶打衣衫的节奏间隙里,在少年们落进江里的笑声里,更在每一滴水里携带的土地记忆里。当繁星缀满夜空,江面浮起的渔火比任何数据都更接近永恒——因为这些跳动的光点里,闪烁着人类与河流对话的全部历史,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
沅水依旧东流,测量仪会记录它的脉搏,可人的记忆,才能丈量它的灵魂。而江底那些看不见的潜流,正载着无数未说出口的故事,在时光里缓缓流淌,书写着一部只属于沅水的、尚未被读完的《水经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