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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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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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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记忆中街上的补鞋匠

一九八二年初春,洞口县城街上的青石板路上还凝着昨夜的寒露。天刚蒙蒙亮,老陈便推着他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出现在街角,车上载着补鞋的全部家当——一个磨得发亮的木箱,几块垫脚的铁砧,还有那把他用了二十多年的铁锤。

“陈师傅,这么早啊!”街对面卖豆浆的王婶招呼道。

“赶早不赶晚嘛。”老陈笑着应道,手脚麻利地支起摊子。

他的摊位在邮局门口的槐树下,那是整条街最显眼的位置。老陈选这里不是图人流量大,而是因为这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夏天能遮阳,雨天能挡些风雨。更重要的是,槐树底下有块平整的大石头,正好给等候的客人当凳子坐。

木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式工具:几把大小不一的锥子,一排穿着各色线团的针,不同厚度的皮料边角,还有那台老式手摇补鞋机。老陈特别珍爱那台机器,每天收摊前都要仔细擦拭干净,上点机油保养。

太阳渐渐升高,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最先来的是赶早班邮递员小李,他拎着一双开了胶的皮鞋,满脸不好意思。

“陈师傅,这鞋才买半年就张嘴了,麻烦您给看看。”

老陈接过鞋,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胶不行,我给您重新上线,保准比新的还结实。”

他戴上老花镜,拿出锥子和针,手指在鞋面上比划了几下,然后娴熟地开始穿针引线。那双手虽然粗糙,却异常灵巧,针脚又密又匀,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您这手艺真是绝了!”小李赞叹道。

“混口饭吃罢了。”老陈头也不抬,专注手里的活计。

不到一刻钟,鞋修好了。老陈又拿出鞋油,将整双鞋擦得锃亮。

“多少钱?”小李问。

“五毛。”老陈说。

小李递过一元钱:“不用找了,您修得这么好。”

老陈却执意找回五毛:“该多少是多少,不能多收。”

这就是老陈的规矩——童叟无欺,一分价钱一分货。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生意总是很好,从早到晚,客人络绎不绝。

中午时分,老陈的妻子秀英送来午饭。那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脸上总挂着温和的笑容。她不会多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饭盒放在一旁,然后收拾散落的工具,再把补好的鞋子一双双整齐摆好。

“吃过没?”老陈问。

“吃过了,你快趁热吃。”秀英说着,拿起老陈磨钝的锥子,在磨刀石上熟练地磨起来。

夫妻俩没什么太多交流,却默契得像一个人的两只手。老陈吃饭时,秀英就替他照看摊子,有客人来取鞋,她也能准确地说出价钱,从不出错。

下午来了个特殊客人——附近小学的张老师。她拎着一双小孩子的布鞋,鞋头破了个洞,明显是踢球踢破的。

“这是我班上一个学生的,家里困难,买不起新鞋。”张老师小声说,“您看能补吗?”

老陈拿起鞋仔细看了看,“布鞋不好补,得加块皮子衬里面。”

“那贵不贵?”张老师问。

老陈沉吟片刻,“您放这儿吧,明天来取。”

张老师走后,老陈从箱底翻出一块柔软的棕色皮料,比着鞋头的尺寸剪下一块。他没有直接用机器扎,而是一针一线地手工缝制,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完工后,他又把整双鞋刷洗干净,上了鞋粉,看起来竟比原来还要体面。

第二天张老师来取鞋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手工费得多少?”她问。

老陈摆摆手:“孩子家的鞋,要什么钱。”

张老师过意不去,硬塞给老陈两张电影票。那天晚上,老陈收摊特别早,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和妻子去了电影院。电影散场后,秀英轻声说:“那孩子是刘寡妇家的吧?她丈夫去年在矿上没了,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不容易。”老陈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却记下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老陈的补鞋摊成了洞口街上的一道风景。槐树下总是坐着各色人等,一边等修鞋,一边闲聊。老陈话不多,耳朵却灵光,街上大大小小的事都从他这儿过一遍。

一九八五年秋天,街上来了个年轻人,背着个大大的旅行包,一看就是外地人。他在老陈的摊前徘徊了好久,最后掏出一双破得不成样子的旅游鞋。

“师傅,这鞋能修吗?”年轻人问,带着北方口音。

老陈拿起鞋看了看,“能是能,就是费工夫。”

“您看要多少钱?”

“两块五。”老陈报了个价。

年轻人显然觉得贵了,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鞋留下了。

那天老陈收摊特别晚,就着路灯的光线忙活到深夜。那双鞋确实破得厉害,鞋底磨薄了,鞋帮开裂,鞋带孔也坏了几个。老陈不仅换了鞋底,加固了鞋帮,还特意打了新的鞋带孔。最后,他还在鞋内侧绣了个小小的“陈”字——这是他的习惯,经他大修过的鞋子都会留下这个标记。

第二天年轻人来取鞋时,简直认不出那是自己的鞋。

“这、这也修得太好了!”他惊讶地说,“您这手艺在大城市能挣大钱!”

老陈只是笑笑,没说话。

年轻人付了钱,临走前忽然问:“师傅,您就没想过出去闯闯?”

老陈愣了一下,摇摇头:“我就适合在这儿。”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省城来的记者,专门写民间手艺人的。不久后,省报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洞口街上的守艺人》,还配了老陈低着头专注修鞋的照片。

这篇文章让老陈出了名,不时有人慕名而来修鞋。但老陈还是老陈,价格没涨,手艺没变,依旧童叟无欺。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十年代。洞口县城的青石板路变成了水泥路,街边的老房子陆续拆建成楼房。老槐树因为道路拓宽被砍掉了,老陈的摊子不得不往后挪了几米,支起了一把大大的遮阳伞。

时代在变,鞋子也在变。旅游鞋、运动鞋越来越多,皮鞋的款式也日新月异。老陈不得不学习新的修补技术,还特意让儿子从广州寄来各种新型胶水和材料。

一九九二年春天,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来到老陈摊前,递上一张名片。

“陈师傅,我在县城开了家鞋厂,想请您去做技术指导,月薪一千。”

当时老陈修一双鞋才收块儿八毛,一千元简直是天文数字。围观的人都以为老陈会一口答应,谁知他想了想,却拒绝了。

“我走了,老街坊们上哪儿修鞋去?”老陈说,“再说了,我就会这点手艺,教不了大工厂。”

那人再三劝说,老陈只是摇头。最后那人无奈地走了,留下一群不解的看客。

那天晚上收摊回家,秀英罕见地发了脾气:“一千块啊!你就这么推了?儿子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将来娶媳妇不要钱?买房子不要钱?”

老陈闷头吃饭,半晌才说:“那些钱挣得不踏实。我就适合在街上,给大家修修鞋。”

秀英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就像了解他每一件工具的摆放位置一样。

九十年代中期,老陈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常年的弯腰劳作让他的背驼得厉害,眼睛也花了,穿针引线得费好大劲。秀英劝他收摊,他却不肯。

“还能动就能干,”老陈说,“哪天动不了了再说。”

有时,会有年轻人好奇地站在摊前看他工作,但总是被家人拉走:“看什么看,好好读书,将来难道想干这个?”老陈听了,只是默默低下头,手里的活计却一点也不马虎。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那天,街上特别热闹。老陈早早出摊,在遮阳伞上插了一面小红旗。那天修鞋的人不多,大家都围着电视机看直播去了。老陈也不介意,一边听着远处传来的欢呼声,一边慢悠悠地修补着一双小皮鞋。

傍晚时分,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人带着个小男孩来到摊前。

“陈师傅,还认得我吗?”中年人问。

老陈推推老花镜,仔细端详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斌子?”

中年人笑了:“难为您还记得我。”

小斌子是老陈最早的顾客之一,小时候家里穷,鞋子破了自己补,补得歪歪扭扭。老陈看不过去,总是免费帮他修补。后来小斌子考上大学去了外地,就再没见过了。

“这是我儿子,”小斌子拍拍小男孩的肩膀,“专门带他来让您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手艺。”

老陈呵呵地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您这手艺该有人传承啊,”小斌子忽然说,“我听说您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工作,没学这门手艺?”

老陈摇摇头:“现在年轻人谁还学这个?买新鞋比修鞋便宜喽。”

话虽这么说,老陈眼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那天收摊后,老陈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街上慢慢踱步。他看着两旁新开的鞋店,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新潮鞋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几家新开的修鞋铺子用着电动工具,速度很快,但做工粗糙,收费却是他的两倍。时代变了,补鞋这行当确实越来越难了。但他总觉得,只要还有人穿鞋,就总会需要修鞋的人。不是图便宜,而是有些鞋子里藏着故事,藏着感情,舍不得扔。

一九九九年最后一天,老陈照常出摊。天气很冷,街上的人比往常少。快收摊时,来了个特殊的客人——县文化馆的馆长。

“陈师傅,我们想请您明年参加县里的民间手艺展,现场展示补鞋技艺。”馆长说。

老陈有些惊讶:“我这粗活,也能上展览?”

“您这可不是粗活,”馆长认真地说,“您守了这门手艺大半辈子,这就是咱们洞口县的活历史啊。”

老陈沉默了,良久,他点点头:“那行,只要你们不嫌弃。”

展览是第二年春天举办的,老陈的展台前围了很多人。大家好奇地看着他飞针走线,把一双双破鞋修复如新。有个年轻人特别感兴趣,一直问东问西。老陈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连续三天,他都准时出现在展台前,看得特别认真。

“师傅,能跟您学手艺吗?”年轻人突然问。

老陈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年轻人。他二十出头模样,眼神诚恳。

“学这行挣不了大钱。”老陈说。

“我不图挣钱,”年轻人说,“我是美术学院工艺专业的学生,我觉得这不是简单的手艺,这是民间艺术。”

老陈没立即回答,只是低头继续手里的活计。但细心的人会发现,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展览结束后,老陈的生活照旧。每天清晨,他还是推着三轮车出现在街角,支起摊子,打开木箱,摆好工具。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个年轻人,仔细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认真地学着每一道工序。

街坊们开玩笑:“老陈,收徒弟了?”

老陈笑笑:“闲着也是闲着。”

秀英起初不太乐意,觉得老头子自己都忙不过来了,还带什么徒弟。但当她看到年轻人认真地帮老陈整理工具,耐心地听老陈讲解每一种皮料的特性时,她的态度慢慢软化了。有时她送饭来,会特意多带一份,悄悄放在年轻人旁边。

没人知道,老陈偷偷去了趟县里的工商局,注册了“洞口老陈鞋铺”的商标。他还让儿子从深圳寄来一些新型修鞋设备和材料,准备把摊子升级换代。

新世纪第一个春天到来时,老陈的摊子变了样。三轮车换成了定制的手推车,敞开式摊位移到了邮局旁的一个小门面里。虽然只有五平方米,但总算不怕风吹雨淋了。门口挂着崭新的招牌——“洞口老陈鞋铺”,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百年手艺,匠心传承”。

更让人惊讶的是,老陈开始修复各种有纪念意义的鞋子——新婚夫妇的第一双情侣鞋,老人穿了半辈子的老布鞋,孩子学会走路时的第一双学步鞋......他把每双鞋的故事记录下来,修好后附上一张卡片,写上鞋子的“年龄”和修复日期。

这样一来,老陈的修鞋铺居然成了小有名气的“网红店”,不时有年轻人慕名而来,不只是修鞋,更是为了听听老陈讲述那些关于鞋子的故事。

老陈还是那个老陈,价格公道,手艺精湛。不同的是,他不再担心这门手艺会失传了。他的徒弟已经能独当一面,还有两个年轻人表示想学艺。

夕阳西下,老陈坐在店门口,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几十年来,这条街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人们依然需要穿鞋,鞋子依然会破,破了就有人想要修补。

补鞋匠补的不只是鞋,还有人们对旧物的情怀,对故事的留恋,对生活的热爱。老陈明白,只要这份情怀还在,他的手艺就不会消失。

华灯初上,洞口街上又亮起了温暖的灯光。老陈慢慢关上店门,把“正在营业”的牌子翻到“明日再来”那一面。玻璃窗内,各式待修的鞋子静静地等待着,每一双都有自己的故事。

而老陈的故事,还会继续讲下去。在洞口街上,在那盏昏黄的灯光下,在一针一线中,缓缓流淌,如同资江的水,绵长而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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