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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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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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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江流有声

平溪江属于赧水支流。这话写在地方志上,不过是墨色的一行,却承载着千百年的流淌。我初见此句,竟有些恍惚——江河也有归属么?它们不都是自在之物,从高处来,向低处去,何曾理会过人间划定的疆界?

然而江河确实有它们的脉络与谱系。平溪江发源于湖南省黔阳县洗马乡龙溪坳,这地名起得极好,“龙溪坳”,仿佛真有龙潜于渊,吐纳成溪。我想象那源头之水,该是从石罅中渗出,初时不过一线,继而汇成涓流,终成江河。这何尝不是世间万物的生成之理?一切伟大,莫不是从微末发端。

上游穿行于雪峰山谷,迂曲湍急。我在雪峰山中小住数日,见识过这“迂曲湍急”的性情。水石相激,白沫飞溅,其声如雷,远传数里。站在岸边,但见水流如奔马,遇巨石则分流,旋即复合,仿佛自有灵智。山民告诉我,这水虽然凶猛,却极清澈,即使暴雨过后,不过一日便复澄明。我想,这大约是因它流经的多是石底,少泥沙之故。水性与地理,竟有如此深的关联。

中下游为丘陵地带,流速平缓。水至此,已失了少年心性,变得沉稳宽和。流经洞口县境时,江水愈发温婉,像是认得了这片土地,故意放慢了脚步。两岸多生芦苇,秋来芦花如雪,随风起伏。时有水鸟掠过水面,留下一圈圈涟漪,慢慢荡开,终至无形。这景象,看久了竟生出几分禅意——万物来而复往,逝者如斯,而江河长存。

干流全长百余公里,算不上什么大江大河,却自有其气象。我曾沿着江岸行走,观察它如何切割大地,如何滋养生灵。流域面积二千三百平方公里内的村落,莫不赖其生存。农人引水灌田,渔人张网捕鱼,妇人临流浣衣,孩童水中嬉戏——一条江河,便是一个世界。洞口人常说“靠水吃水”,这平溪江便是我们的母亲河,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

河口处年均流量约七十六立方米每秒。这数字看似精确,却终究框不住江河那随四季变幻的本性——它何曾按定数流动?春夏涨溢,秋冬枯涸,本是常态。古人云“上善若水”,或许正因为水能随物赋形,不固执于一态。我曾在河口处的龙潭铺驻足,看平溪江如何汇入赧水。两水相融,不见丝毫勉强,仿佛久别重逢的故人,自然相拥。

主要支流有长塘河、古楼河、半江、黄泥江等。这些支流如同血脉,将生命输送到更远的地方。正是这纵横交错的血脉网络,汇聚成干流的力量,也催生了流域的文明。 我特别去探访了黄泥江,因其名与实颇不相符——水色清碧,何来“黄泥”?问及当地老人,方知古时上游曾有陶窑,泥浆入水,故得此名。如今窑已不存,名却留了下来。地名如同记忆的容器,盛装着过往的烟云。半江的水尤其清冽,夏日里,我们常去那里嬉水,至今还记得那沁入骨髓的凉意。

石江以下可以通航。这句话最令我动容。通航意味着连接,意味着交流,意味着文明。我想象古时小舟逆流而上,载着盐铁布匹;顺流而下,运出竹木山货。一船来去,便是生计,便是希望。如今陆路交通发达,水路或已式微,但那舟楫往来的记忆,却沉淀在江水深处。老辈人还记得当年码头上的喧闹,艄公的号子声能传得很远很远。

沿江而行,可见多处古镇。这些镇子依水而建,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两旁木结构房屋歪斜却不肯倒,固执地守着流年。我在一处临江茶肆小坐,与老板闲谈。他说自幼在江边长大,见过洪水滔天,也见过河床裸露;见过商船络绎,也见过舟楫绝迹。“这水平常得很,涨落由天,人只能顺应。”他的话语平淡,却道出了人与水相处的真谛。是啊,我们洞口人世代与这江水相伴,既受其恩惠,也受其考验,早已学会了敬畏与共处。

江边有庙,供奉的是水神。不像名山大庙那般金碧辉煌,不过是小石龛,内置模糊石像,面前香炉里插着几炷残香。问是何神,当地人也说不清,只道是“管水的”。我想起《礼记•祭法》中的话:“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人们对自然的敬畏,从未消歇。每年端午,洞口人还要在江上赛龙舟,那锣鼓喧天的场面,既是对屈原的纪念,也是对江神的告慰。

黄昏时分,江面泛起金光。有老人驾一叶扁舟,撒网捕鱼。动作舒缓而准确,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我坐在岸边观看,直至暮色四合。老人归岸,篓中仅有小鱼数尾,却面有喜色。邀我共饮,取江水煎茶,别有一番清甜。

“这水好喝,是因为从山中来,经过了好多石头。”老人说道,眼睛望着上游方向,仿佛能穿透夜色,看见那遥远的雪峰山。他说自己祖上三代都在平溪江上打鱼,见证了江水的变迁。“现在的鱼没有以前多了,但水还是这么清甜。我们洞口人知道,这江水是我们的根。”

夜深了,江流有声。这声音听久了,便觉得不是水声,而是大地在呼吸。平溪江流淌了多少年?它见过什么?它记得什么?或许,每一滴水都是时间的载体,从过去流到现在,再流向未来。作为土生土长的洞口人,我在这江边长大,它的声音早已融入我的血脉。即使远行他乡,午夜梦回,耳边响起的仍是这平溪江的潺潺水声。

我忽然明白,江河确实有归属。它不属于任何行政区划,而属于时间,属于记忆,属于所有曾与之相遇的生命。而对于我们洞口人来说,平溪江就是乡愁的具象,是无论走到哪里都割舍不断的根脉。

平溪江依旧流淌,携着雪峰山的清气,携着沿途的故事,携着无数洞口人的目光与叹息,向着赧水,向着更广阔的江河,向着大海,奔去。

而我们,不过是岸边的看客,有幸在流淌的时光中,与它相遇。但这看客也不是纯粹的看客,我们的生命与记忆,早已和这江水交融在一起,难分彼此。这大约就是故乡一条江河之于一个人的全部意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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