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湘北,暑气蒸腾,连知了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被热浪融化在静止的空气里。
张维扬驾驶着那辆沾满尘土的二手大众,缓缓驶入张家湾。轮胎卷起的黄土,在烈日的直射下,如同弥漫的金色烟雾。五年了,故乡的景象在他眼前展开,既熟悉又陌生。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低矮的土坯房被贴了瓷砖的小楼取代,但远山的轮廓、稻田的气味,依然是他记忆深处的模样。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在打牌。车轮声惊动了他们,一道道目光从牌桌上抬起,眯着眼,打量着这陌生的来客。张维扬摇下车窗,热风瞬间涌入。
“三爷爷,还在玩跑胡子啊?”
满头银发的老人怔了几秒,脸上的皱纹骤然舒展开,笑成一朵深秋的菊花:“哎呀呀!是扬伢子!城里人回来了哦!”
寒暄中,张维扬的目光投向了那棵老槐树。它确实老了,曾经遮天蔽日的树冠变得稀疏凋零,几条主干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树下散落着冷寂的香烛残骸。
“村里人都说老树是咱村的‘守护神’,有灵性哩。”三爷爷顺着他的目光,磕了磕烟袋,“你爹偏说是病了,天天围着转,比伺候你娘还上心。”
张维扬心中苦笑,道别后朝老屋驶去。父亲张传贵正在院里劈柴,古铜色的脊背在烈日下闪着油光,见到儿子,只是眼皮一抬:“还晓得回来?”
“爸,树怎么了?”张维扬从后备箱提出两瓶好酒,“给您带的。”
老汉撂下斧头,接过酒,仔细端详着标签,紧绷的脸色稍稍融化:“先吃饭。吃完,看树。”
饭桌上,母亲做的辣椒炒肉和剁椒鱼头,是记忆里最滚烫的味道。五年不见,她的白发多了,笑容却依旧能瞬间熨平游子心头的褶皱。
“扬扬,这次多住几天?你爸天天念。”母亲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
“公司忙,就三天假。”他低头扒饭。
张传贵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什么破公司,比老子还亲?”
维扬没接话。他是建筑设计公司的合伙人,正在竞标一个至关重要的项目,这三天假,是他硬挤出来的。
饭后,父子二人站在了老槐树下。这棵据说有三百多岁的老树,要三人才能合抱。维扬童年最惬意的时光,便是躺在它粗壮的枝桠上纳凉,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冰凉的月亮。
“看这儿。”张传贵指着树干上一道深裂的缝隙,“里头快空了,还生了虫。”他又指向几根枯枝,“这些,也快不行了。”
“没找林业局?”
“来了,说是古树,要治。但要好几万,村里没钱,上头拨款得排队等。”张传贵的声音沉了下去,“就怕等不及,树就撑不住了。”
维扬凑近细看,情况远比想象中严重。虫蛀的痕迹触目惊心,树皮大片剥落,生命的活力正从这具苍老的躯体里迅速流逝。
“爸,您叫我来,我也不是大夫。”
“你在城里认识人多,有法子想。”张传贵转过头,眼神里有一种维扬极少见到的恳切,“这棵树,不能死。”
那一晚,维扬躺在老屋的木板床上,辗转难眠。月光如水,从窗棂泻入,将他漂回童年的夏夜。那时月光亮得能看书,他和伙伴们在老槐树下疯跑,听老人讲那月宫里的嫦娥。
最神奇的是,每年盛夏月圆时,站在特定的角度,那轮满月恰好悬在树顶最高的枝杈上,仿佛被树枝轻轻托起。村里人叫它“树托月”,那是老槐树一年中最美的时刻。
他起身望出去,老树在月光下显出苍劲的轮廓,却也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态。
次日清晨,维扬被一阵喧哗吵醒。老槐树下围满了人,父亲正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争执。
“不能这么砍!绝对不行!”张传贵挥舞着烟袋杆,情绪激动。
“老张叔,不是乱砍,是科学修剪枯枝,保障安全第一!”戴眼镜的试图解释,“方案都是按林业局指导来的!”
维扬认出那是村支书李新民,比他大几岁,小时候的孩子王。
“新民哥,怎么回事?”
李新民转过身,推推眼镜:“维扬回来了?太好了。正在商量老树的保护性修剪呢。这些枯枝是隐患,上次大风就掉一根,幸亏没砸到人。”
人群议论纷纷。有的支持修剪,安全第一;有的反对,怕伤了老树的“元气”。
张传贵脸涨得通红:“树还没死!你们一砍,它就更活不成了!”
维扬看了看那些枯枝,确实危险,但父亲的话不无道理——粗暴修剪可能加速古树死亡。
“新民哥,能不能再请专家来看看?找个既能保安全又能救树的两全之策?”
李新民点头:“我们也想啊!报告打上去了,专家来看过,方案有,就是资金一时半会儿……”他叹了口气,“维扬,你在外见多识广,有没有什么路子?村里一直在想办法,光靠等拨款,怕耽误事。”
最终各退一步:只修剪最迫在眉睫的几根枯枝,其余的容后再议。
电锯声响彻村庄,啃食着老树的躯体。张传贵蹲在一旁,一口接一口地闷吸旱烟,脸上的皱纹像是又刻深了几分。
中午,维扬请李新民到家吃饭。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
“维扬,村里难啊!年轻人都走了,留下的全是老弱。乡村振兴是大事,可缺资金缺人才,步子迈得艰难。”李新民面色泛红,“我们支部会也没少开,一直在琢磨怎么把咱村的特色搞起来。”
“不是搞旅游吗?我看邻县搞得红火。”
“人家有资源!我们有啥?就一座普通的山,一条普通的水,还有那棵……”李新民突然顿住,眼睛一亮,“对了!你们家老槐树!它的故事多!要是能打造成文化名片,说不定就能符合县里‘一村一品’的政策,申请到专项扶持资金!” “治树要多少?”
“全面治疗,最少五万。还不算后期养护。”李新民叹气,“村集体收入有限,今年主要资金都投在道路硬化上了,一时周转不开。”
下午,维扬独自来到树下。手掌抚过粗糙的树皮,往事汹涌而来。父亲说过,这棵树是村庄的活历史:抗战时,村民在树洞里躲过日军;饥荒年代,槐花救过人命;改革开放后,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在树下苦读成才……它不止是树,是长在大地上的记忆。
他拍了几张照片发到朋友圈,感慨古树现状与乡愁。
最先响应的竟是大学同学群。在北京做文化传媒的赵伟私信他:“老张,这树太有历史感了!我们有个‘乡村记忆’的公益文化项目,重点关注传统村落和文化符号保护,或许可以对接一下,提供一些资源和宣传支持?”
通过赵伟,维扬联系上一位植物保护专家。视频诊断后,专家表示若能现场细致检查,可制定方案,费用方面可以争取公益支持或优惠。
维扬正琢磨费用的事,父亲抱来个铁盒子。
“这是我攒的,八千六,你先拿着。”张传贵说,“剩下的,村里和大家再一起想办法。”
维扬鼻腔一酸。父母种地一年收入不过万把块,这八千六,得攒多少年?
“爸,这钱您收好,我来和新民哥商量。”
晚上,维扬再找李新民。听说有专家和公益项目可能支持,村支书立刻兴奋了:“太好了!支部先想办法从集体经费里挤五千出来支持!剩下的,我们发动一下村民和乡贤,大家量力而行,共同出力!”
接下来两天,维扬忙于对接专家和项目。李新民则通过村委的大喇叭和微信群,发动村民自愿量力支持古树保护,很快得到了响应。
在北京工作的堂妹张晓雯建议:“哥,现在短视频火,拍点老树的视频上网,宣传一下咱村的古树文化和保护行动,既能吸引关注,也能记录过程。”
维扬觉得在理,让晓雯远程指导,注册账号,拍了第一条视频——父亲讲述老槐树的故事。
七十岁的张传贵面对镜头有些拘谨,但一谈起树,话匣子就关不上。从明朝祖辈的传说,讲到抗战的避难所,再到自己童年掏鸟窝的趣事。视频最后,老汉轻抚树干,动情道:“这棵树不只是树,它是我们张家湾的根啊。”
视频意外走红,评论区满是感动与支持。更惊喜的是,有网友认出:“这不是‘树托月’那棵树吗?我十年前去写过生,太美了!”
“‘树托月’?”维扬第一次从外乡人口中听到这个词。
更多评论证实了这点。原来,老槐树“托月”的景致,在摄影和绘画圈小有名气,只是村民不知。
李新民敏锐意识到价值:“‘树托月’是个金点子!要是宣传出去,结合乡村旅游,是不是能行?”
维扬想得更远:“不只观景,可以借此机会恢复传统文化,打造一个民俗文化节。”
灵感来自母亲的回忆。听说儿子为树忙碌,母亲说:“早年间,每到夏天月圆,村里人会在树下摆瓜果、赏月聊天,祈福安康。后来忙生计,这热闹劲儿就淡了。”
“槐月节”的构想让李新民激动不已:“好!结合乡村文化振兴,正合适!我马上向乡里汇报!”
计划很快得到乡里支持,被列为乡村文化振兴的一个亮点项目。县文化馆答应协助,电视台也感兴趣。最关键的是,县里经过评估,决定特批一笔资金用于救治古树,将其作为生态与文化保护的重点案例。
一周后,植物专家王教授抵达张家湾。细致检查后,确定了方案:先治虫,补充营养,再对树洞做防腐处理。
“树的生命力很强,及时治疗,能恢复健康。”王教授的话让所有人松了口气。
治疗中,村民都来围观。老人议论着与树有关的往事,孩子好奇地看着专家工作,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也通过微信群关注进展。
维扬原只请了三天假,一拖再拖。合伙人老刘来电不满:“维扬,你知道我们在竞标度假村项目吗?你是主设计师,这时候撂挑子算怎么回事?”
“对不起老刘,这里的事到了关键阶段,我处理好尽快回来。”维扬嘴上应着,心里却第一次对工作产生了怀疑。这些年他在城里设计了不少高楼广厦,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正做着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父亲重现的笑容、村民团结一心的努力,这种成就感,是任何项目都无法给予的。
治疗顺利推进,“槐月节”筹备也火热展开。村民自发打扫整理院落,在外打工的年轻人纷纷回来帮忙,沉寂多年的村庄焕发出勃勃生机。
维扬发挥专业特长,设计了活动场地和观景平台。他还特意设计了一组槐花状灯笼,夜晚亮起,仿佛整棵树都在发光。
最让维扬惊讶的是父亲的变化。张传贵不再是沉默寡言的老人,成了“槐月节”的顾问,忙着给年轻人讲解老传统,指导布置场地。
“爸,您怎么懂这么多?”
张传贵得意地捋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小时候听你太爷爷讲的,他是村里最懂老礼儿的人。”
通过父亲的回忆和村里老人的补充,中断多年的赏月民俗活动逐渐恢复创新。这不是简单复古,而是文化传承与创新的结合。
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首届“槐月节”举行。让组织者惊讶的是,来了足足五百多人,远超村民数量。有摄影爱好者来拍“树托月”,有文化研究者来记录民俗,还有周边市县来的游客。
夜幕降临,槐花灯笼亮起,将老树装点得如梦似幻。村民穿着传统服饰,在张传贵等老人的带领下,举行了一场融合传统元素的赏月祈福活动。虽非古礼,但活动中蕴含的对自然的敬畏、对传统的尊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感动了在场每一个人。
当月亮升至树顶枝杈,恰被轻轻托起时,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叹。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现代与传统、人与自然完美交融。
维扬站在人群中,看着父亲庄严的神情、游客陶醉的面容、老树在月光下重焕生机的轮廓,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根,什么是传承。
活动后,李新民激动宣布:“本次文化节的相关收入和社会捐赠,将在监管下专项用于古树后续养护和村里文化建设!”
更惊喜的是,县旅游局当场表示将“槐月节”纳入全县旅游规划,提供持续支持。
夜深人静,人群散去,只剩父子二人坐在树下。
“爸,谢谢您叫我回来。”维扬轻声道。
张传贵望着挂在树上的月亮,缓缓说:“人啊,就像树,不能忘了根。城里再好,也不是生你养你的地方。”
维扬点头,做了一个决定:“爸,我想多花些时间在这边。”
张传贵惊讶地转头:“说什么胡话!你好不容易在城里立住脚……”
“我想好了。”维扬目光坚定,“这里的事刚起步,需要人。我可以尝试远程办公,多接一些线上项目,同时帮村里把设计和旅游规划做得更专业。还可以教孩子们画画……”
他说着早已构思好的计划,眼里有光,像夜空中最亮的星。
张传贵沉默良久,最终拍拍儿子肩膀:“你长大了,自己决定吧。”
次日,维扬回城处理工作。合伙人老刘听说他打算长期兼顾乡村,觉得难以理解:“你可是我们最好的设计师!为棵乡下树,值得投入那么多精力吗?”
维扬笑了笑:“值得。我在设计建筑,但现在我也想尝试设计一种更有根的生活。”
一段时间后,维扬的工作室在老屋开张,取名“槐月乡创”。它既是他的远程设计工作室,也成了乡村孩子们的公益美术课堂。他通过网络承接城市项目,同时免费教村里孩子学习绘画和设计基础。
老槐树在王教授精心治疗和村民共同呵护下,逐渐恢复生机。新芽长出,树冠重新变得茂密。村民自觉组成护树队,轮流照看古树。
李新民借着“槐月节”的成功,积极推进乡村振兴:发展生态农业,改造民宿,挖掘更多传统文化……
第二年夏天,“槐月节”规模更大,内容更丰富。不仅有赏月活动,还有民俗表演、农产品展销、乡村艺术展。更可喜的是,不少年轻人选择回乡创业,开民宿、办农家乐、做电商,村庄真正焕发活力。
节日高潮,仍是“树托月”奇观。当满月再次挂在树上,张传贵作为长者代表,带领大家祈福。维扬站在父亲身后,看着这个被重新擦亮的传统焕发出新的光彩,眼眶湿润了。
活动后,张传贵把儿子叫到一边,神秘地塞给他一个木盒。
“这是什么?”维扬打开盒子,里面是本发黄的线装书。
“你太爷爷留下的笔记,记了好多老辈人的故事、手艺和本地植物的用处。”张传贵说,“我老了,这些东西,该传下去了。”
维扬郑重接过,感觉接过的不只是一本书,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那晚,维扬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变成小时候的模样,爬在老槐树上伸手够月亮。月亮不像记忆中遥远,而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醒来后,他画下这个梦境。画作后来在全国乡村艺术展获奖,题目就叫《挂在树上的月亮》。
获奖感言中,维扬写道:“月亮永远挂在天上,但只要你回到根所在的地方,它就会低垂枝头,等你摘取。”
如今的张家湾,老槐树下总是热闹非凡。孩子们嬉戏,老人闲聊,游客拍照。每到月圆之夜,总有人驻足仰望,看月亮如何被枝桠轻轻托起,如同被故乡温柔捧在手心。
维扬常想,也许每个乡村都有一棵“老槐树”,等待着被唤醒,被赋予新生命。乡村振兴不只是经济建设,更是文化传承与创新,是让根深扎土壤,让花开向天空。
又一年夏天,已成为乡村振兴示范点的张家湾,迎来一批特殊客人——非洲参观团。负责翻译的正是堂妹张晓雯。
当非洲朋友问起老槐树的故事,维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带大家来到树下,邀请他们触摸粗糙的树皮,感受历史的痕迹。
“这棵树就像一座活的纪念碑,提醒着我们根脉所在。”维扬的目光掠过粗糙的树皮,望向远方,“乡村振兴,归根结底是让古今在此交融,让诗意重回田野。”
夕阳西下,参观团离开时,一位非洲朋友突然跑回,拥抱了一下老槐树,用生硬的中文说:“谢谢你的故事。”
维扬笑了。他抬头望去,月亮正在东边缓缓升起,预示着又一个美丽的夜晚即将来临。
今夜,月亮会再次挂在树上,照亮回家的路,也照亮前行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