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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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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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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阳台上的张望

每逢年过节,总要踏上归途。从深圳回邵阳,八百多里山路弯弯,火车穿过南岭隧道时总要鸣笛三声,像是替游子提前报信。总有一幕让我喉头发紧——娘送我到马路口,转身就挪回阳台,目送我一步步走远。

那阳台是老邵阳最常见的式样,水泥栏杆上爬着岁月的斑驳,缝隙里还嵌着几株顽强的狗尾巴草。娘站在那里,瘦小的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攥着栏杆,目光早越过栏杆,牢牢粘在我背上。我每走几步就回头,她总立在那儿,不挪不喊,静静望。走得远了,身影缩成一点,可背上总落着她的目光,热热的,散不去。

湖南多雨,尤其春夏之交。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阳台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溅起星子般的水花。娘就撑着把旧伞站在那里,伞面的蓝褪得只剩浅印,裤脚被斜雨打湿大半,她也浑然不觉。我回头时,雨幕把她的脸糊得模糊,可那道望过来的目光,却清清楚楚刻进心里。空气中飘来资江的水汽味,混着老街人家炒腊肉的焦香。

晴日里,阳光洒满阳台,把娘的影子拉得好长。她站在光里,银发照得发亮,像顶了顶细碎的银冠。我每回头一次,她就轻轻抬抬手,动作轻得像怕惊着风。等我走得看不见了,她的手还停半空,像尊凝在时光里的雕塑。楼下传来卖甜酒酿的梆子声,“梆、梆、梆”,敲碎了午后的宁静。

娘的阳台朝西,正对着资江老河道。午后阳光斜斜裹住她,暖黄的光晕里,我总想起细伢子时趴这栏杆的模样。那时常看卖豆腐脑的推着木车过,车铃叮铃响;邻舍女仔跳橡皮筋,辫梢红绸带晃呀晃。娘那时还年轻,在灶屋忙进忙出,铁锅炒菜滋滋响,辣椒味呛得人打喷嚏。得空也来阳台站站,望着双清公园那边的天出神。我扯她衣角问“望么子”,她只笑:“望望天咯。”如今才懂,她哪是望天,是望天底下总有一天要走远的我。

自打南下打工,这阳台上的张望就没断过。起先每周一回,后来一月一次,再后来一年不过两三趟。每次走,娘总要送我到路口,看我上了中巴车,才慢慢踱回阳台,把身子探出去继续望。她总说:“阳台望得远,好多望一刻伢子的背影。”

记得有年冬天,我因公务匆匆回屋,又要匆匆走。临走时落雪糍子,细密的雪籽打在脸上生疼。娘硬要送我到路口,转身就往阳台跑。我走出没多远,突然想起落了文件,折身往回赶。抬头却见她还在阳台上——冇撑伞,雪花落满她的灰发,肩头积了薄白,连扶栏杆的手都冻得泛红,可目光还定在我远去的方向,空茫得冇发觉我已回来。

我站在楼下仰头望,突然看清娘真的老了:背微微驼起,站在雪里的身子单薄得像片落叶。喉头一哽,话都说不出来。雪花落进衣领,冰凉冰凉的,却不及心里的酸楚。

“娘,我回来拿东西。”好久才出声。

娘吓一跳,转身见是我,脸上顿时绽开笑,笑里掺着惊喜,又有点慌,像做错事的细伢子。“何什又回来了?落么子了?”她急着问,就要扶墙下楼,老式木楼梯发出吱呀的呻吟。

“莫下来,我自己上去拿。”我忙拦她。楼梯间飘着陈年木料和霉味,却让我莫名心安。

取完东西再走,脚步放得缓,每一步都像踩在心尖上。我晓得,娘一定又站回了阳台,望着我的背影。这次我不敢回头——怕看见她眼里的殷切,更怕看见殷切里藏着的失落。远处传来资江货轮的汽笛声,呜——呜——,像一声声叹息。

这些年在异乡,见过不少阳台:有的镶亮闪闪的大理石栏杆,有的摆满鲜花绿植,别致得很。可没有一个及得上老家那座水泥阳台——只因那儿站着我娘,站着永不褪色的守望。阳台上晾着的粗布衣裳,在风里扑啦啦地响,像是娘的低语。

娘的张望,是冇说出口的话,藏着最深的爱和牵挂。她站在那儿,不光是看我走,更是等我回。每一次转身离开,都是为了下一次推门归来;每一次阳台上的凝望,都裹着数不清的期盼。有时我半夜醒来,仿佛还听见阳台上的风铃声——那是娘自己用啤酒罐剪的风铃,声音哑哑的,却最催眠。

如今娘更老了,腿脚不利索,再送不到马路口。可我每次离开,她仍会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阳台,把身子探出去望。我劝她“歇着吧,莫望了”,她总重复那句:“阳台望得远,好多望一刻伢子。”她的手指因风湿变形,却仍紧紧抓住栏杆,像抓住最后的念想。

我终于懂了,这阳台上的张望,早成了娘的仪式——是她和我之间,独有的告别与牵挂。那座斑驳的阳台,是她的瞭望塔,是她的守望台,是她能跟远行崽“说上话”的唯一方式。阳台上摆着的破旧藤椅,扶手被磨得发亮,记录了多少个守望的日夜。

有时会想,将来我也会站在阳台上,目送我的细伢子走远。那时我定会想起娘,想起她在邵阳老阳台的张望,想起那份冇说一句“爱”,却比任何话都重的牵挂。原来爱就是这样,在阳台的凝望里,在回头的瞬间里,在一代又一代的离别与重逢里,悄悄传下去。就像资江水,静静流,永不休。

湖南的雨还会落,资江的水还会流,邵阳老街上的那座阳台,也还立在那儿。某个午后,娘的身影仍会出现阳台上,望着远方——望我回去的方向。阳台上晒着的红辣椒串,在夕阳下像一簇簇火焰,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守望。

而我,不论走多远,总记得回头。因为我晓得,那座阳台上,永远有一道目光,暖得像午后的阳光,坚定地追着我走的每一步。就算走到天涯海角,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娘在阳台上的轻唤:“伢子,记得归屋吃饭——”

这目光,早成了我心里的歌。像细时候听的那首关于娘的调子,轻轻绕在心头: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家乡的茶园开满花,母亲的心肝在天涯...

是咯,娘的牵挂从来不会消失,就像阳台上那道目光——永远暖,永远等。就像资江上的渡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永远系着两岸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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