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黛瓦锁住的是漫漶的光阴,资江流水煮就的是个体的年华。于湘中腹地,新邵这座小城,将其山水人文悄然镌刻于我的记忆,如一帧微温的剪影,投映在漂泊人生的扉页之上。
暮色四合,立于资江码头的青石阶,看流光为远方的灵犀塔镀上金边,又将碎影洒向江面,如星子坠入母亲河的臂弯。江风裹挟潮湿的泥土气,瞬间将我拽回年少的酿溪码头:柴油机渡船的突突声、低垂的柳枝、竹篓木箱间的土产交换、穿透晨雾的号子与江鸥啼鸣,交织成往昔的序曲。一老船工咬旱烟袋,眯眼望江鸥,忽道:“后生子,你看这资水,流了千年万年,照见过多少人的来来往往。”
目光从江水转向岸边的青砖黛瓦。刘家大院静伫于巨口铺镇刘家村,踏入其中,时间仿佛在此滞留。石板古道、青瓦翘檐、镂雕窗门、曲径幽栏……偏房角落散落着蒙尘的旧农具,蛛网于椽木间闪动银光。砖瓦默默守望,梁柱似在低语。守院老人以粗粝手指点划着乾隆年间的“名列天朝”、光绪四年的“福门仁寿”等古匾,一字一顿,声调里裹着无法言说的庄重。
同样承载着历史重量的,还有太芝庙镇龙山村雅居坑的古建筑群。它如被岁月浸染的水墨卷,铺展于龙山南麓。青黛院落错落伏于半山腰,恍若被遗忘的旧梦。山雾漫来,建筑群似在云中浮动,恍惚间,似有昔日矿工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荡。
若说青砖黛瓦锁住的是历史的厚重,那么新邵的山水则泼洒着自然的灵性。这份灵性,在十重大界展现得淋漓尽致。群峰竞秀,四季景致各异。晴雨交织后,云雾氤氲,成就一片磅礴云海。山巅新立的银白色风车于云海中静伫,巨叶片悠然转动。洁白云雾自谷底升腾弥漫,时若轻纱拂过风车,时如潮汐漫过峰峦。红杜鹃、翠山峦、银风车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气象空灵。当地向导遥指风车:“风车来了,山还是那座山,云还是那片云。”
春季来访,资江风光带又是另一番景象。蔷薇沿江肆意绽放,攀树倾泻如瀑,或恣意舒展绵延。花影与碧波交映,清风携暗香浮动。游人穿梭其间,步入了流动的春日画卷。经过改造,昔日滩涂已成集防洪、观光、休闲于一体的艺术长廊,成为市民休憩的风景线。
游人的欢笑,让人恍然觉得天天都是节庆。但若要论最地道的节味,还得数新邵人自家按古法过的农历年。这里的年味,是从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就开始酝酿的。“二十三,祭餐干;二十四,祭灶司”。相传此日灶王爷需回天庭述职,人们前日便洒扫庭除,当晚由主妇点烛祭灶,为其“送行”。民谣唱道:“辞了灶,年来到,妹子要花,伢子要炮……”是日起,长工下工,匠师归家,户户筹备年货,作豆腐,杀年猪,写春联,扎灯笼,忙得殷实欢喜。
大年三十“请辞岁”。户户剪彩纸,贴春联,全家团圆聚饮,菜肴有余有剩,是为“团年饭”。掌灯时分,焚香鸣炮,拜祖先家神,曰“辞年”,并接灶神祭祀。是夜,家家火炉中燃一枫树蔸,称作“年财佬”。男女老幼围炉共话,长辈予小辈压岁钱,全家品吃猪脚炖萝卜,欢坐待旦,谓之“守岁”。遂有“有钱无钱,萝卜过年”之说。拜年顺序亦有讲究:“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姑娘……”此间不论晴雨,阡陌交通皆是人影绰绰。孩童着新衣,口袋塞满糖果,如快乐雀鸟于田埂追逐嬉戏。
至元宵佳节,湾田广场必有活动。龙狮表演率先登场,“巨龙”灵动游走,蜿蜒盘旋;“雄狮”腾挪跳跃,憨态可掬。歌曲、花鼓戏等节目轮番上演。有奖竞猜灯谜活动亦吸引众人,市民摘取纸灯笼,兑取礼品。工作人员煮好热气腾腾的汤圆,众人端碗分食,欢笑声中共度佳节。“吃汤圆,团团圆圆!”一大娘笑着递碗于我,热气模糊其笑脸,却让夜晚格外温存。
新邵之味,是藏在这般烟火气中的。拐进无名土菜馆,老板娘正翻炒香气四溢的黑牛肚。此乃梅山文化圈独有的野性滋味。老板娘倚门框,笑问:“辣得好呷不?我们新邵人就好这一口!”晚风裹艾草香拂过,端午将近,老街上阿婆的碱水粽该出锅了——粽叶采自龙山竹林,糯米源于潭府新收,咬一口便是四季山水的清甜。此味与坪上牛肚的辛辣、下源水酒的醇厚一同,于八角檐下酿成一杯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晨雾未散,往白水洞去。白龙洞“海底世界”钟乳石泛微蓝光,恍若亿万年波涛被凝为琥珀。山道遇挑竹篓老汉,篓里是新采桂丁茶,言采自岳坪峰顶药王庙旁古茶树。“这茶啊,吸的是龙山的云雾,喝的是资江的露水。”话语朴素,却道尽水土精华。轻啜茶汤,舌尖苦涩渐化回甘,似饮下一整座青山的魂魄。
行囊中,母亲塞给的猪血丸子沉默如琥珀。豆腐与猪血经松枝熏烤,将三百六十日的风霜雨雪凝成黝黑的乡愁图腾。她说:“带着它,天涯海角都有家的味道。”今于每个思乡夜,切几片煎香,便仿佛重回资江畔的那个小厨房,灶膛里火苗正欢跃。
此地之人,骨子里有股山一样的硬气和火一样的耿直,待人却极尽热忱。若陌生人问路,必详实告知,恐你不明,甚至以手指地画图。我就曾遇一老人,不仅详指路径,更坚持送抵路口,其情恳切,令人动容。街头景象,常让人恍若重回盛大庙会。吹糖人小摊前围满孩童,铁货摊前,短柄药锄、斗笠草鞋散古朴气息。一老太太坐老铺门口,纳鞋底,脚下摆满手工棉鞋,针脚密实整齐,每双皆凝聚时光与心血。
其精神深处的独立性,或许正是此地生生不息的根源。乡情亦重。每遇家中有事,邻里皆主动相助,礼数周全。其性直率,反显真实可贵。
列车启动刹那,晨雾中的“湖南之心”渐次苏醒。古茶树的年轮与高铁轨道平行生长,斑驳砖瓦与璀璨灯火,皆于水墨长卷中寻得妥帖注脚。隔车窗,见那指路老人仍于站台挥手,身影渐模糊为黑点,终消失于视野。
此城将山岚凝为诗句,岁月煮作茶汤。资江码头老柳识得每代游子背影,白水洞飞瀑藏匿少年呐喊,灵犀塔铜铃总在夜风中低语,提醒离人:无论行至多远,此间永远为归客温着一盏暖光。
那些绣入鞋垫的传说、熏入腊肉的炊烟、写进日志的星夜,皆在印证——故乡从未远离。她只是以梅山人的韧劲,将古老血脉注入新时代的脉搏,让每个游子的行囊里,永藏一片不褪色的月光。
车过酿溪大桥,资江正于月下流淌,水面碎银闪烁,如缀满宝石的缎带,缠绕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耳边似又响起昨夜灵犀塔的铜铃声。是为我送行,抑或召唤下一次归程?不再追寻答案,只闭目,任江风与茶香、龙狮鼓点与老街叫卖,于脑海中重混成一碗浓酽的、名为新邵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