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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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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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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雪峰回响:我的故乡洞口

我的故乡洞口,静静地偎在湘西南的层峦叠嶂间,如同一颗被雪峰山温柔捧在手心的明珠。每次归来,汽车盘旋在山路上,总能望见平溪江如一条碧绿的绸带,在苍翠山间蜿蜒——江水至此劈山成峡,穿洞而过,在崖下蓄成一汪深潭,"洞口"之名,便从这天地造化的褶皱里生长出来。

这里是蔡锷将军的故里,是中国雪峰蜜橘之乡,更是生我养我的土地。小时候听老人们念叨"六山半水两分田,分半道路和庄园",只当是顺口的童谣;长大后踩着田埂丈量故乡,才懂这十四个字里藏着的密码:山是骨架,水是血脉,田是筋骨,而道路与庄园,正是一代代人在山水间扎下的根。

洞口的山水从不是孤立的景致。罗溪的险峰刺破云雾时,平溪江正绕着山脚轻轻打了个结;雪峰山的积雪还在崖顶发亮,江边的橘树已偷偷攒起了花苞。春天回来是最妙的,漫山橘花不是一朵一朵开,是一阵风过,整座城就浸在了蜜里。这时的回龙洲像被泼了淡墨,老樟树的嫩芽怯生生探出来,江鸥掠水的翅尖沾着光,与对岸文昌塔的倒影一碰,便漾开一圈圈青绿色的涟漪。

本地人最爱去半江,都说那里藏着山水的真性情。春雨初歇时,溪流便显出分明两色:一脉裹着山泥的浑黄,一脉映着云天的澄碧,两股水流在石滩上交织缠绵,奔涌向前。老辈人传说,这是山里两条龙在嬉戏——自1958年修起水库,"双龙"便潜入了水底,将一汪翡翠般的湖面捧给了世人。

这里的气候也随着地势耍着性子:西北高山区的人家七月夜里还要盖薄被,东南丘陵地的午后却已经摇起了蒲扇;山里的积雪能在屋檐上停留半个多月,而坝子上的雪刚落下来,还不等孩童伸手去接,就化作了掌心的湿意。这天差地别的温度里,藏着造物主的偏心:它赐予高山云雾茶的清冽,赠与丘陵蜜橘的甘甜,也孕育了山民的淳厚与坝上人家的爽朗。

脚下的土地,每寸都埋着光阴的碎片。从都梁侯国到武冈州,地名换了又换,就像树换叶子,根却始终往深处钻。1952年洞口正式建县时,萧氏宗祠的老墙刚被红军标语染过色——那些"打土豪分田地"的字迹,被风雨啃得边角发毛,却仍像一簇簇火苗,在青砖上亮着。江口的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前,总有人摆着新摘的橘子,碑石上的名字被抚摸得发亮,像在说:看,你们守的这片土地,结出甜果子了。小时候常爬蔡锷公馆的石阶,不懂门联"修文演武双能手,护国倒袁一伟人"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字里的力气能掀动门环;长大后在史书里读到"讨袁檄文",才惊觉公馆青砖缝里,竟嵌着一个民族的筋骨。

宗祠是这些光阴碎片的匣子。全县二十多处古宗祠,金塘杨氏宗祠的木雕里刻着迁徙的路,江潭王氏宗祠的匾额上记着耕读的训,高沙曾八支祠的柱础上,还留着孩童追逐时蹭掉的漆。清明祭祖时,大人们的脚步声在天井里撞出回声,香灰落在供桌上,与供品的甜香缠在一起。我总在这时偷摘供盘里的糖,被祖父轻拍手背:"慢点吃,祖宗看着呢。"那掌心的温度,混着香火味,成了最实在的家族课。从这些祠堂走出去的人,蔡锷将军的剑挑过时代风云,袁也烈将军的枪护过山河,张小龙的代码连起了四海——他们像橘树的种子,被风带向远方,却总在某个夜里,循着根的方向望过来。

而民俗,是这些种子发的芽。长塘瑶族的"棕包脑"舞,每年正月都要在山坳里醒一次。瑶胞们用棕片裹住头颅,像顶着祖先的铠甲,五彩衣摆扫过青石板时,锣鼓声震得崖壁都在颤。老人们说,这舞是寻母的路,每一步都踩着祖先的脚印。"打渔鼓"的老艺人坐在巷口,筒子一敲,锣声一亮,从"薛仁贵征西"说到"村里新修的桥",唾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比戏文还活。上次见李大爷打渔鼓,他孙女举着手机直播,说要让外面知道"咱洞口的故事"——那乡音透过屏幕传出去时,倒比铜锣声还远。

方言是这些故事的口音。赣语的软、湘语的直、瑶语的绵、苗语的脆,在街口的杂货铺里撞个满怀。东乡人称"太阳"为"日头",西乡叫"日公",但递过一块红薯时,那句"呷饭冇"(吃饭了吗)都带着热乎气。母亲总说,她嫁给父亲时,听不太懂父亲的东乡话,却从"呷"字的重音里,听出了实在。

物产则是故乡递出的名片。雪峰蜜橘是最亮的那张——1973年周总理亲赐的名,像给橘子系了条金腰带。四月看花要趁晨露,花瓣上的水珠坠下来,能甜透半条街;十月摘果得赶晴天,山南坡的橘子被晒得冒油光,剥开时汁水溅在脸上,比蜜糖还黏。古楼云雾茶藏在更高的地方,800米的山尖上,茶树喝着云气长大,明代蓝玉将军进献朱元璋时,茶罐里装的怕不只是叶子,还有雪峰的清魂。

猪血丸子是藏在抽屉里的私语。冬至前母亲准要忙两天,新磨的豆腐捏碎了,拌上鲜猪血、肥瘦相间的肉丁,撒把辣椒粉揉成球。晒在屋檐下时,丸子慢慢收了水,再挂在灶台上熏——柴烟里混着橘子皮的香,把丸子熏得黑亮黑亮的。切片炒蒜苗时,油花溅起来,连空气都在咂嘴。还有米花,炸得膨膨的,年节时摆在桌上,孩子抓一把,"咔嚓"声能盖过鞭炮;红薯粉丝在锅里打个滚,就变得滑溜溜的,像把乡愁都缠在了筷子上。

如今的洞口,正把老故事讲成新样子。高速公路劈开山梁时,特意绕着回龙洲的古树拐了个弯;新城区的玻璃楼旁,老木匠还在做着宗祠的雕花;电商主播举着蜜橘说"这是雪峰山的甜"时,李大爷的渔鼓调正从手机里飘出来。上次回家,见"棕包脑"舞进了校园,孩子们裹着彩布跳得认真,倒比老人们多了几分憨勇。

黄昏总爱沿平溪江走。夕阳把文昌塔的影子泡在水里,老人们坐在石阶上扯家常,说"当年江鸥没这么多","现在水清了,它们又回来了"。炊烟混着橘花香漫过来时,忽然懂了:变的是桥更宽了、楼更高了,不变的是江水还在流,塔还在守,而我们,总在某个时刻,想沿着这香味,走回最初的地方。

洞口的故事,就像平溪江的水,不急不忙地流。流过高山与平原,流过古祠与新楼,流过老人的皱纹与孩子的笑脸。它或许没有大都市的霓虹,却有自己的光——那光是橘花的白,是茶汤的绿,是宗祠匾额的金,是方言里的热乎气。这光里,藏着所有走出去又想回来的理由,藏着永远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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