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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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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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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父表

一九九二年夏末,湘中盆地的热浪裹挟着稻香,洞口县的日头正毒。录取通知书送到时,父亲正在院子里修理一台老式打谷机。汗水沿着他的眼镜架往下淌,在那张被机油浸染的脸上冲出几道浅沟。我颤着声喊了句"爸",他抬起头,眯着四百度的近视眼,从汗湿的手中接过那封决定命运的信函。

"考上了!邵阳高专!机械专业!"父亲猛地站起身,工具箱被碰得哐当作响。他那张常年沾着金属屑的脸上,绽放出罕见的光彩,连那副厚重的劳保眼镜都掩不住眼中的涟漪。这一刻,我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父亲在机械厂加班修理数控机床,双手冻得通红却依然精准地操作着每一个零件。那时他对我说:"技术活,讲究的就是个精准,就像你读书一样,要一丝不苟。"

父亲是县机械厂的老技术员,与车床铣床打了二十多年交道。记得小时候,我常去厂里给他送饭,总看见他俯身在铣床前,眼镜片上反射出金属加工时飞溅的火花。那双手的指节粗大,掌心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污。在厂里,他是技术攻关的一把好手;在家里,却是沉默寡言的顶梁柱。那天,他破天荒请了假,说要亲自下厨。

晚饭时,父亲斟了半杯邵阳大曲,轻轻抿了一口:"咱们家总算出个大学生了。"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颤音。母亲在一旁悄悄抹眼泪,又忙不迭地往我碗里夹菜,轻声说:"你爸今天特意去肉铺买了最新鲜的猪肉,说要给你补补。我在纺织厂跟姐妹们说你要去市里读大学了,大家都替你高兴。"

次日清晨,父亲将我唤进他的房间。十平米的屋子里,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挤得满满当当。书桌上整齐排列着各种机械零件和专业书籍,最显眼的是那本被翻得起毛的《机械原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金属和机油味——这是父亲身上的气息,伴我长大的味道。

父亲从抽屉最深处取出一个红绸布包,层层展开,露出那块锃亮的上海牌机械表。"拿着,上大学用得着。"父亲将表放在我掌心。银色的表带已经磨损,表面玻璃也有了几道细痕,但整个表身擦得锃亮,可见主人的珍爱。

我怔住了。这块表是父亲评为县技术能手时的奖品,十几年从未离身。记忆里,多少个夜晚,我伏案苦读,父亲就坐在一旁看书,房间里只有表针走动的滴答声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那声音是我的安眠曲,是我的定心丸。

"爸,这太贵重了,您自己留着吧。"我知道这块表对父亲意味着什么——不只是计时工具,更是他作为技术工人的荣耀见证。

父亲摇摇头:"邵阳不比县城,你要有个时间观念。读书人,不能误了时辰。"他的目光在表盘上流连,有不舍,更有决绝。这时母亲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双新纳的鞋垫,轻声说:"你爸为了这块表,昨晚擦到半夜呢。他说你要去市里读书了,得有个像样的表。这鞋垫是我昨晚赶出来的,用的是厂里最好的棉线。"

未等我反应,父亲又弯腰从床底拖出个鞋盒。打开来,是那双几乎全新的老式虎头皮鞋。鞋油擦得锃亮,鞋底纹路清晰,显然是重要场合才穿的。"试试合脚不。"父亲说。我注意到他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鞋帮已经开裂,被他用胶水仔细粘过。我的喉咙突然发紧。

"爸,这些都给了我,您用什么?"父亲拍拍我的肩,笑了:"我在厂里都穿工鞋,平时有这双解放鞋就够了。你去邵阳读书,不能太寒酸。"母亲在一旁接话:"你爸就这脾气,最好的总是留给你。这双皮鞋还是当年我们结婚时买的呢,他自己都舍不得穿几回。"

启程前夜,母亲特意从县纺织厂请了假,早早回家张罗。她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纤细的手指灵活地处理着食材,准备了我最爱吃的血浆鸭、猪血丸子,还有满满一罐她拿手的霉豆腐。"崽崽考上大学了,好!好!"母亲用浓重的洞口话连声说道,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她悄悄塞给我一卷零钱,嘱咐道:"好好读书,莫辜负了你爹的苦心。这些钱你拿着,买点需要的。在纺织厂做工虽然辛苦,但想到你要上大学了,妈心里就高兴。"

母亲系着围裙,和父亲在厨房里配合默契。那晚,父亲的话特别多,和母亲聊着厂里的技术革新,聊着我儿时的趣事,笑声一次次打破往日的沉寂。母亲不时插话,说起我小时候总爱摆弄父亲的工具,有次还把游标卡尺带出去玩丢了,父亲找了好几天。"那时候你就对机械感兴趣,"父亲笑着说,"现在要去邵阳读机械专业了,要记得常回来看看。"

临行清晨,父亲穿上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脚上仍是那双旧解放鞋。他执意要送我到车站。母亲早早起来,往我行李里又塞了一罐她腌制的剁辣椒。"在邵阳想家了,就吃点辣子。"母亲说着,眼圈泛红。她仔细帮我整理衣领,手指微微发颤,"记得常写信回来,你爸嘴上不说,心里惦记着呢。我在纺织厂做工时,常跟姐妹们夸你争气。"

班车启动时,我从车窗回头望去,父母并肩站在晨曦中,身影渐渐缩小。忽然,父亲抬起手,眯眼看了看手腕——那里本该有块手表的,如今却空荡荡的。母亲靠在他肩头,不停地挥手,晨风吹起她鬓角的花发。我的心猛地一揪,百感交集。

在邵阳高专的三年,生活新鲜而忙碌。机械制图、材料力学、机械原理,这些课程让我仿佛走进了父亲的世界。同学们来自四面八方,穿着时髦,谈吐自信。我像个闯入者,带着一身洗不掉的县城气息。每当有人注意到我腕上的旧表,我总不自觉地将其藏入袖中;每当走在实训车间的光洁地板上,虎头皮鞋的声响总让我自惭形秽。

然而夜深人静时,摩挲着腕上的手表,听着那熟悉的滴答声,我又仿佛回到父亲的书桌旁,嗅着空气中淡淡的机油味。这时才明白,父亲给我的不只是两件物品,更是他所能给出的全部——他的时间与尊严。母亲每月寄来的家信里,总会夹着几张粮票,字里行间都是叮咛和牵挂。她在信中说:"你爸每天都要对着你的照片看好久,计算着你下课的时间。我在纺织厂做工时,一想到我儿在大学读书,手上的纺锤都转得轻快些。"

第一个寒假回家,我发现父亲工作时总频频抬头看墙上的老挂钟。原来,自从把手表给我后,他就没有了随时知晓时间的方法。厂里同事劝他再买一块,他说什么也不肯。"惯了,看挂钟也一样。"每次我提及,他总是这样搪塞。母亲悄悄告诉我,父亲常对着挂钟发呆,计算着我下课的时间。"有次他对着挂钟说'这个时候崽该上机械制图课了',我看着都心疼。你爸就是这样,从来都把最好的留给你。"

大学三年,那块上海表始终准确走着,仿佛父亲的目光,从未离开。皮鞋的鞋底磨薄了,我就找鞋匠加个底;表带断了,我就换条新的。它们陪我度过每一个挑灯夜战的考前夜,每一次思乡难眠的深宵。每当我对着图纸发呆时,就会想起父亲在机床前专注的身影,想起母亲在纺织机前忙碌的样子。

九五年毕业时,正赶上国家分配工作的末班车。我被分配到市机械厂做技术员,父亲得知消息后,特意请厂里的老师傅喝了顿酒。"总算有人接我的班了,"他红着眼眶说,"虽然不在一个厂,但都是机械人。你要记住,技术活最讲究的就是精准。"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我给父亲买了块新表。周末兴冲冲带回洞口,父亲却埋怨我乱花钱。"厂里有钟,家里有钟,买这个干啥?"他嘴上这么说,却反复摩挲新表表盘,眼中闪着光。当我执意为他戴上时,才发现父亲的手腕已比记忆中粗糙了许多,手背上爬满老年斑,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渍。母亲在一旁笑着说:"你爸昨晚还念叨你呢,说你在市机械厂不知道适不适应。我在纺织厂跟姐妹们说,我儿子现在也是端技术饭的人了。"

至于那双虎头皮鞋,我一直舍不得丢。虽然早已过时,鞋面也出现了裂纹,我仍定期保养。它静静躺在我的鞋柜里,提醒着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母亲每次来邵阳看我,总要把它拿出来晒晒太阳,说"这是你爸的心意,可不能忘了。你爸这辈子,就盼着你能有出息。"

如今父亲已经退休,厂子也改制了。我接他来邵阳住,他总住不惯,惦记着洞口县里的老同事和老街坊。每次回去前,他都要特意换上我买的新鞋,要穿得体面些。母亲则忙着准备各种特产,说要带给老邻居们尝尝。"纺织厂的老姐妹们都等着听你在市里的消息呢,"母亲总是这样说着,细心打包着每一份礼物。

去年整理老屋,我在父亲床底的木箱里,发现一个红布包。打开来,是我送他的那块表。表已经不走了,表面添了几道新划痕,却被擦得干干净净,包裹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放着母亲纳的几双鞋垫,上面精细地绣着"平安"字样。"怎么不修修?"我问父亲。他笑了笑:"修它干啥?你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母亲接着说:"你爸常说,这表比上海牌的还好,因为是儿子买的。他舍不得戴,就怕弄坏了。就像我在纺织厂做工时,总是把最好的线料留给你做鞋垫。"

我忽然明白,父亲珍藏的不是手表,而是我的心意。正如我珍藏的也不只是那块旧表和那双皮鞋,而是父母那份沉甸甸的爱。这份爱,就像父亲操作了二十多年的机床,精准而可靠;就像母亲在纺织机前度过的大半生,细腻而绵长。

前些日子陪父亲逛商场,想给他买双轻便的老年健步鞋。他试了试,连说合脚。第二天我却发现,他把鞋仔细包好,放回了鞋盒。"爸,怎么不穿呢?""这么好的鞋,留着有事时再穿。"父亲说。母亲在一旁小声告诉我:"你爸说这是你买的,舍不得穿。他说你现在当机械工程师也不容易,天天都要画图到很晚。就像我当年在纺织厂,为了多挣点钱供你读书,常常加班到深夜。"

那晚,我找出那双老式虎头皮鞋,仔细擦拭。鞋面的虎头纹路已经模糊,鞋底也换过好几次,但它依然结实。我决定下次回洞口时穿上它——在父母面前,我不需要时髦,只需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给我的每一样东西,我都珍藏着,一如他们珍藏着我给他们的那份心意。

时光荏苒,上海表早已不是稀罕物,虎头皮鞋也成了老古董。但它们在我心中的价值,却与日俱增。因为那不只是表和鞋,那是一个机械厂技术工人能给出的全部世界,是一个纺织女工能奉献的所有温柔,是一个洞口青年走向机械工程师之路的通行证,更是一段永不褪色的乡土记忆。

窗外的邵阳华灯初上,我腕上的表秒针悄无声息地滑过表面。有时我会想,比起父亲那块滴答作响的上海表,这块表走得更准更静,却似乎少了些什么。少了机油的气息,少了岁月的痕迹,少了那份让我终生受用的、五味杂陈的感动。

而母亲的剁辣椒,至今仍是我思乡时最好的慰藉。每当我揭开罐子,那熟悉的香辣味扑面而来时,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听到了父亲修理器械的叮当声。辣在舌尖,暖在心头,每一口,都是家的味道,都是父母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的最深沉的爱。

这份爱,如同父亲精心保养的机械表,精准而持久;如同母亲操作多年的纺织机,细腻而绵长,时刻提醒着我:无论走多远,洞口永远是我最温暖的港湾。父母用他们特有的方式,将爱与牵挂化作滴答作响的表针和醇厚香辣的滋味,伴我走过人生的每一步。这些记忆,就像父亲那块上海表的声音,永远在我心头滴答作响。如今我在图纸上绘制的每一条线,在车间里调试的每一台机器,都带着父亲当年的教诲:技术活,讲究的就是个精准。这不仅是对机械的要求,更是对人生的态度。而母亲在纺织机前度过的那些岁月,教会我什么是细腻与坚持——就像她纳的每一双鞋垫,绣的每一个"平安",都是生活中最朴素的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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