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贵阳往南,车在喀斯特山峦间盘旋。山尖隐在云里,如黛色涟漪层层荡开。此行目的地是青岩古镇——一座藏在黔中腹地的六百岁石城。
抵达时恰逢晨雨初歇。水汽从青黑瓦当滴落,在石板路上溅起细碎银花。空气中混杂着柴火灶、湿青苔和新鲜豆腐圆子的气味,这是古镇醒来的第一个呼吸。
“先吃碗玫瑰冰粉罢!”卖糖画的阿婆从窗棂探出身,青布衫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却洗得清爽。她不等我应答,便将青瓷碗递来,动作自然得仿佛我是她家贪嘴的孙辈。冰粉颤巍巍盛在碗中,缀着清晨刚采摘的玫瑰花瓣,镇在井水里浸过,碗壁凝着细密水珠。这般自作主张的亲切,让人心头一暖。
沿着明清街踱步,鞋跟叩响斑驳石板。这些石头见过太多:洪武年间的屯兵马蹄,商贾的驼铃,红军长征时的草鞋,如今又承托着游客的运动鞋。两旁院落挤挤挨挨,石墙缝里钻出蕨草,木门上的门神彩绘褪了色,却仍执拗地握着钢鞭。
文昌阁飞檐下,几个白族妇人正绣背带。丝线在指尖流转,渐渐化作游龙翔凤。“这是给女儿出嫁的。”最年长的妇人将针别在发髻上,展示绣片上交错的卍字纹。她的手指粗糙,指节因常年劳作而微微变形,但绣花时却异常灵巧。“我们布依族嫁女,要有太阳纹护着心口。”银镯随她动作轻响,与檐角风铃应和。她们谈论着县城新开的超市,却仍守着传承十代的绣样——现代与传统在此处奇妙共生。
转角传来清越的读书声。循声望去,青岩书院旧址里,二十几个孩子正朗诵《少年中国说》。穿靛蓝染布衫的老先生用竹节般的手指叩击节拍,他的眼镜腿用白胶布缠着,镜片后的目光却清亮如泉。“少年强则国强,声音要震得屋瓦响!”窗棂漏下的光斑在他脊背上跳动,那脊背如古城墙般微驼却挺拔。课后,我见他细心收起课本,用一块青布包好,动作庄重得如同进行某种仪式。
午后在豆腐坊小憩。老板老周推石磨磨浆,乳白豆汁顺着石槽流淌,散发出浓郁的豆香。“这磨盘比我太爷爷还老。”他舀起新鲜豆花撒上辣椒籽,动作行云流水。“以前马帮天不亮就来装豆腐,要赶在日出前翻过凤凰坡。”如今游客取代了马帮,他的豆花登上美食杂志,但石磨依然唱着六百年的歌。一个年轻学徒正在旁边学习点卤,额上沁出细汗,老周不时指点:“手腕要沉,心要静。豆腐如人,急躁不得。”
登临定广门时,落日正熔金。城墙垛口像老人缺齿的牙床,却顽强地咬住天际线。远处贵广高铁的银色列车划过群山,像针线缝合着城乡的经纬。几个美术生支起画板,将古城与新轨收进同一画面。
“你看城墙石的嵌合方式。”身后响起苍老声音。守城人赵爷用烟杆指点墙缝,他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却稳如磐石。“没用糯米浆,纯靠榫卯咬合。暴雨冲垮过三次,三次都原样站起来了。”他吐出的烟圈融进暮色,声音低沉如古井水,“石头晓得怎么站着,人更要晓得。1958年大炼钢铁,要砍慈云寺那棵古柏去炼钢。”他顿了顿,眼角皱纹深刻如刻刀,“全镇人抱着树不让砍,说树是洪武年间屯田的先人种的。最后用三倍重的铁锭抵了任务。”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嬉戏的孩童,“守住根脉,才能长得高远。”
夜幕垂落时,灯笼次第亮起。茶肆里飘出评书声,说书人正讲王阳明龙场悟道:“知行合一四个字,就在咱贵州山沟里淬出来的!”听众拍桌叫好,震得油灯摇曳。窗外,返乡创业的年轻人直播介绍古法玫瑰糖,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们青春的面庞。其中一个姑娘抬头擦汗时,我看见她眼底闪烁着希望的光。
投宿的民宿由百年粮仓改造。女主人插了捧野菊在我案头,花瓣上还沾着夜露。“明早鸡鸣三遍就该起了,”她掩门时笑道,“我们镇的鸡比钟还准。这些年很多年轻人回来开民宿,都说在外面挣得再多,不如守着根过得踏实。”
果然在第三遍鸡鸣时醒来。推窗见雾锁重楼,炊烟自百家灶头升起,与山岚缠绵成一片。街角已摆开早市,卖鲜笋的布依姑娘头巾沾湿,正用棕叶包扎春笋。戴眼镜的工程师边买糯米饭边核对施工图纸——他负责古镇的防水系统改造。“要让古城再屹立六百年,”他推推眼镜,笑容腼腆,“这是我们这代人的责任。”
在慈云寺古柏下又遇见晨练的赵爷。他太极手势如推山,呼吸与动作融为一体。收势时朝阳恰跃上飞檐,他白发间似有金光流动。忽然,他朝我微微颔首,那一刻,我仿佛看见这座古城的精魂。
离镇前最后拜访豆腐老周。他正在教徒弟点卤,年轻人的手稳了许多,但额头依然沁汗。老周忽然对我说:“我这手艺传了五代,现在要传给全国来的学徒。”他指向墙上的二维码,眼神自豪:“去年有个法国人学完回去,在巴黎开了家青岩豆腐店。他说豆腐里有东方的智慧。”老周拍拍学徒的肩,“慢工出细活,做人做豆腐,都是一个理。”
高铁站入口处,碰巧遇见书院朗诵的孩子们。他们要去省城参加诵读比赛,红领巾在风中如跃动的火苗。“我们给青岩编了新童谣。”小女孩递给我张纸条,上面稚拙的字迹写着:“石城高,高铁长,青山不老云做裳。”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盛着一个民族的未来。
列车启动时,雨又淅沥落下。窗外的青岩古镇在氤氲水汽中渐远,如一枚浸在茶汤里的青印。那些石墙坚守的不只是建筑,更是一种活着的传承——用玫瑰冰粉的甜抚慰现实苦涩,用豆腐石磨的恒久对抗时代浮躁,用城墙石的咬合诠释真正的坚韧。
窗外的青岩古镇在氤氲水汽中渐远,如一枚浸在茶汤里的青印。那一刻,六百岁的古镇依然年轻,是因为它记得来路,所以看得清前程;它扎根深厚,故能枝叶峥嵘。当现代性的列车呼啸而过,青岩选择做一枚沉稳的道钉,牢牢扣紧传统与现代的钢轨。而那些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用最朴素的方式守护着文化的根脉,让古老智慧在新时代焕发出别样光彩。
山峦次第展开如画卷,而青岩是其中最温润的留白——不张扬,却不可或缺;不喧哗,但自有回响。正如那位绣太阳纹的妇人所说:心有阳光照耀,便不怕路远山高。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传灯人,将文明的火种一代代传递下去,照亮民族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