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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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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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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夫夷江畔,岁月崀山

车子在湘西南的群山里盘旋时,我总想起那句"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新宁"。窗外是连绵的绿,是黛青色的山峦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山道旁偶尔闪过几株野枇杷树,金黄的果实坠在枝头,像极了这片土地沉淀的岁月。抵达新宁时,正逢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柑桔花的清香,夫夷江静静流淌,江面上泛着细碎的银光,仿佛一位沧桑老者,见证着这片土地两千余年的变迁。

新宁之名,始于南宋绍兴二十五年。那是一个渴望安宁的年代,朝廷平定杨再兴之乱后,在此设县,取名"新宁",寄寓新的安宁。但这片土地的故事,远早于此。秦时属长沙郡,西汉立夫夷侯国,东汉改夫夷县,东晋称扶县,梁为扶阳,陈变扶夷……每一次更名,都是历史在这里落下的一枚沉重印章。当地人常说:"千年历史看夫夷,百年变迁在金石",这句话在我后来的走访中得到了印证。

我住在金石镇的一家小旅馆,推开窗就能看见崀山的轮廓。清晨,我沿着解放街行走,政府大院门口的老榕树下,几位老人正在下棋。棋盘边放着当地特有的"油茶",一种用茶叶、生姜、花生仁擂制后冲泡的饮品,香气独特。我问起新宁的往事,一位银发老者抬手一指:"要看懂新宁,得先读懂崀山。这山啊,看着是石头,实则是活的历史书。"

崀山,是这片土地的魂。

行走在八角寨的悬崖栈道上,丹霞地貌的赤壁峰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地质学家说,这里的红色砂砾岩发育到了极致,是"丹霞之魂"。但我更愿意相信民间传说——舜帝南巡至此,斩孽龙、降灵龟,留下"三马九坪十八江"的神迹。山间的雾气升腾时,仿佛能看见娥皇与女英踏云寻夫的倩影。当地导游小陈告诉我,每年农历六月初六,附近村民还会上山祭舜,这个习俗已经延续了数百年。

在天下第一巷,我遇见一位当地画家。他每年都要来此写生,画了二十年,仍觉画不尽崀山的神韵。"你看这石壁,"他抚摸着斑驳的岩壁,指尖触碰到一道深嵌的纹路,"这道裂缝,据说就是当年舜帝斩龙时留下的剑痕。当然这是传说,但每一道纹理确实都是时间的日记。238.8米的一线天,最窄处只有0.33米,可是千万年来,阳光每天正午都会准时穿过这道缝隙,像天地的呼吸一样准时。"

他的画板上,赭红的岩壁与苍翠的植被交织,恰如这片土地的性格——既有丹霞的炽烈,又有森林的沉静。临走时,他在画纸一角题写"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墨迹在山风中慢慢凝固。

下山的路上,我拐进一个脐橙园。五月正是花季,白色的小花缀满枝头,蜂蝶忙碌其间。园主老李正在修剪枝条,听说我从省城来,热情地掰下几朵橙花让我闻香。"我们新宁脐橙,甜是有道理的。"他指着远处的夫夷江,"水好,土好,人用心。老祖宗传下一句话:'种橙如育人,三分栽,七分待'。"

老李告诉我,新宁脐橙的种植史可追溯至战国,真正成规模是在1979年被定为全国出口基地后。如今全县28万亩橙园,年产量15万吨,是很多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以前种橙子是为了糊口,现在是为了生活。"他笑着说,儿子大学毕业后回乡搞电商,用直播把橙子卖到了东南亚。"去年双十一,一天就卖出去五千多箱。这小子,比我会折腾。"

我在他的农家院里喝茶,墙上是"崀山牌"脐橙的各类证书:无公害认证、绿色食品、地理标志……老李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给我看:秋天的橙园金灿灿一片,游客们提着篮子采摘,孩子们在田埂上奔跑。"这就是总书记说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啊。"他说这话时,眼里有光,那光芒比橙花更明亮,比丹霞更炽热。

傍晚时分,我来到夫夷江边。江水碧绿如翡翠,岸边有妇人在浣衣,孩童在嬉水。著名的将军石矗立江心,高75米,如披甲武士守护着这片土地。船夫老周撑竹筏带我漂流,讲起江忠源、刘长佑的故事——这些从新宁走出去的晚清重臣,曾经也是在这条江里学会的游泳。

"我们新宁人骨子里有种韧劲,叫'扮蛮'。"老周一边撑篙一边说,"这两个字看着简单,却很有讲究。不是蛮干,是明知道难,还要咬着牙上。你看杨再兴,一介草莽能成抗金名将;你看徐君虎,从国民党少将到新中国政协副主席。不管什么时代,新宁人都能活出个样子。"

这话让我想起白天的见闻:崀山脚下练太极的老人,工业园区忙碌的女工,学校里朗读课文的孩子……确实有一种共同的气质在这些人身上流淌。夕阳西下,江水被染成金红色,老周唱起当地的夫夷号子,粗犷的歌声在峡谷间回荡,惊起一群白鹭。

第二天,我探访了白沙镇的宛旦平烈士故居。这位工农红军第八军参谋长,34岁就牺牲在龙州战役中。故居保存得很完整,青瓦木墙,天井里种着桂花树。守馆的是烈士的侄孙宛老伯,他说话温和,却字字千钧:"大伯他们闹革命,不是为了自己享福,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他最后一封家书里写:'革命成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在展览馆里,我看到1930年红七军途经新宁的路线图,看到农民帮红军渡江的复原场景。玻璃展柜前,几个系红领巾的孩子正认真抄写介绍文字。其中一个男孩抬头问我:"叔叔,你说宛爷爷害怕吗?"我一时语塞,他自顾自地说:"老师说他很勇敢,因为他在做正确的事。"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传承——不是简单的记忆,而是价值的认同和延续。

午后,我走进麻林瑶族乡。瑶寨依山而建,吊脚楼错落有致。75岁的盘奶奶请我喝绞股蓝茶,茶碗里飘着淡淡的药香。她给我讲瑶族的歌谣传说,皱纹里藏着智慧的光。"从前啊,会仙桥头有棵会唱歌的榕树,萨香老祖嫌吵,砍了树扔进河里。鱼儿吃了叶子会唱歌,鸟儿啄了籽儿会唱歌,打鱼人细崖把歌装进箩筐,挑着走啊走……"她的歌声苍老而悠远,像从时间深处传来。

盘奶奶说,现在寨子里年轻人都学普通话,但结婚时还是要对歌:"不会唱歌,讨不到老婆哩。"她的小孙女在省城读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却收集整理了三百多首瑶歌,准备做成数字档案。"她说,奶奶的歌不能丢。现在的年轻人啊,办法多着呢。"老人笑得很欣慰,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那笑容比崀山的夕照还要温暖。

这种传统与现代的交融,在新宁处处可见。我在崀山地质博物馆看到了VR体验馆,游客可以"穿越"到亿万年前的海底;在工业园区,传统的竹工艺结合现代设计,做成畅销欧洲的家具;就连瑶族的蕨耙,也注册了商标,通过电商卖到了全国。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一渡水镇看到的景象:古老的戏台上唱着祁剧,台下不少年轻人举着手机直播,弹幕不时从屏幕上飘过——古老的艺术形式正以新的方式延续生命。

夜幕降临时,我登上金石镇的文昌塔。远处崀山的轮廓在暮色中如卧兽蛰伏,脚下县城华灯初上,夫夷江如银带穿城而过。广场上传来音乐声,人们跳着广场舞,孩子们溜冰嬉戏。塔檐下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与远处的欢声笑语交织成奇妙的交响。

我想起那天在县政府看到的数据:2022年,新宁全县生产总值133亿元,旅游综合收入54亿元,脐橙产值超过10亿元。数字是枯燥的,但数字背后,是无数个老李、盘奶奶、宛老伯的生活变迁。正如那位画家所说:"新宁的美,不在山水,而在山水间生活的人。"

深夜整理笔记时,窗外下起小雨。我翻开《新宁县志》,读到一段民国时期的记载:"夫夷地瘠民贫,然乡人重教,虽茅屋陋室,必设塾延师。"这种对教育的重视延续至今。新宁一中的老师告诉我,这些年学校出了不少清华北大学生,去年还有个孩子拿了国际奥数金牌。"山里孩子肯吃苦,"他说,"都知道读书是改变命运的路。现在我们教室都配了多媒体,但孩子们还是保持着最纯粹的学习热情。"

这句话让我想起日间在校园里看到的标语:"走出大山,是为了更好地回到大山。"许多年轻人毕业后选择回乡创业,用学到的知识建设家乡。这种"回归",或许正是新时代下对"扮蛮"精神的最好诠释——不是盲目地留守,而是清醒地选择。

清晨雨歇,我再次来到夫夷江边。晨雾中的将军石更加巍峨,江面有白鹭掠过。几个少年在岸边晨读,普通话和方言交织,如同这片土地过去与未来的对话。其中一个男孩大声朗读着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忽然明白新宁的魅力所在——它不逃避现代化,也不切断自己的根。就像崀山的丹霞地貌,既保持着亿万年来的地质特征,又不断被风雨塑造出新的景观;就像夫夷江水,既倒映着两岸的古老民居,也流淌着新时代的光影。这种平衡,这种在传承中创新、在守望中前进的智慧,或许就是中国无数个像新宁这样的县域发展的缩影。

离开新宁时,我买了两箱脐橙、一包绞股蓝茶,还有盘奶奶孙女录制的瑶歌U盘。汽车驶过崀山大桥,回头望去,晨光中的群山脉络分明,宛如大地裸露的筋骨。司机播放起当地民歌,歌词唱道:"崀山高,夫夷长,青山绿水是家乡……"

这片土地上,有西汉的侯国遗址,有南宋的县治之名,有明清的古堡宗祠,有红军的长征足迹;也有现代化的产业园,遍布全球的脐橙电商,和无数追求美好生活的人们。他们在清晨的橙园里劳作,在深夜的直播间吆喝,在课堂里朗读,在田埂上歌唱……每个人都是这部漫长历史中的一个音符,共同谱写着新时代的夫夷江交响曲。

两千多年的建置史在这里层层叠加,就像崀山的沉积岩,每一层都记录着一个时代的故事,而所有故事的核心,永远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的勤劳、坚韧、智慧,以及对美好生活永不熄灭的向往。

夫夷江水长流,崀山丹霞永在。而新宁的故事,正在被新时代的人们,用奋斗和梦想续写得更加精彩。正如江边那位读书少年所说:"我们要做照亮家乡的光,而不是离开家乡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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