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的夏天,陈远远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湘西一个叫云雾村的小山村当小学教师。从县城坐了四个小时的班车到镇上,又徒步走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他终于在天黑前抵达了这个隐藏在群山褶皱里的小村落。
村小校长李建新早早等在村口,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皮肤黝黑得像山里的老核桃,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领口已经磨损脱线,裤腿挽到膝盖,脚上一双磨破了边的塑料凉鞋,脚趾缝里还沾着新鲜的泥点。
"小陈老师,可把你盼来了!"李建新紧紧握住陈远远的手,掌心粗糙得像砂纸,"我们这地方偏僻,难得有正规师范生愿意来。"
陈远远跟在李校长身后,沿着一条被踩得光滑的土路往村里走。夕阳的余晖洒在错落分布的木板房上,炊烟袅袅升起,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和孩子的嬉闹声。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味、猪粪味和山野特有的清新气息。
村小位于村子中央的一块平地上,由三间木结构瓦房围成一个小院子。正中间是教室,左边是李校长的办公室兼宿舍,右边那间空着,将是陈远远的住处。
"条件简陋,小陈老师多担待。"李校长推开右边那间的木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和一把椅子,墙角有个脸盆架,上面放着搪瓷盆。最显眼的是墙上贴满了已经发黄的奖状和学生的画作,一张用毛笔写的"教书育人"字幅挂在正中,墨迹已有些褪色。
"很好,很干净。"陈远远努力掩饰内心的失落,把行李放在地上。木板床吱呀作响,他试坐了坐,感觉到下面铺的是干稻草。
李校长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你先收拾一下,六点到我那吃饭。明天周六,孩子们不上学,你可以先熟悉熟悉环境。"
那晚陈远远在李校长家吃了来到云雾村的第一顿饭。简单的红薯饭、炒白菜和一碗鸡蛋汤,李校长的妻子王婶不停道歉说没什么好招待的。他们六岁的儿子小军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村里大多数人家都这样,有的还不如。"李校长叹了口气,夹了一筷子白菜放到陈远远碗里,"我们这地方山多田少,粮食不够吃,年轻人能出去打工的都走了,留下老人和孩子。"
"学校有多少学生?"陈远远问。
"总共四十三个,分三个年级混班上课。本来还有个张老师,去年辞职去广东打工了,现在就我一个人撑着。"李校长扒了一口饭,"你来了就好,能帮我分担不少。对了,你可能会听到孩子们叫我'爸爸老师',别见怪,这些娃缺少父母陪伴,把我当亲人了。"
那晚陈远远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不知名的虫鸣和偶尔传来的狗叫声,久久不能入睡。想到同学们大多分配到了县城或镇上的学校,只有自己被发配到这么偏远的山村,心里涌起一阵委屈。但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好歹先干一年,明年再想办法调走。
周一清晨,天刚蒙蒙亮,陈远远就被一阵清脆的钟声惊醒。起身推开木窗,看见李校长正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拉着一根绳子敲响挂着的铁钟。钟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早起的鸟儿。
不一会儿,孩子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有的光着脚,有的背着自制的布书包,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他们好奇地打量着站在门口的陈远远,窃窃私语着"新老师""好年轻"之类的话。
上课铃响后,李校长把陈远远带进教室。孩子们齐刷刷站起来,拖着长音喊:"老——师——好——"
"同学们好,这是新来的陈老师,以后教你们语文和音乐。"李校长介绍道。
陈远远看着下面四十多张稚嫩的面孔,最大的十二三岁,最小的才六七岁,全都挤在一间教室里。墙壁斑驳,多处露出了里面的竹篾,窗户上的塑料薄膜代替了玻璃,好几处已经破裂,用牛皮纸糊着。课桌高低不一,有的甚至是用砖头支起来的木板。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坑洼不平。
第一节课是语文,陈远远给二年级学生讲《小蝌蚪找妈妈》。正当他讲到小蝌蚪终于找到妈妈时,坐在最后排的一个男孩突然呕吐起来。
教室里顿时一片混乱。李校长快步走进来,摸了摸那孩子的额头:"狗娃发烧了,得送卫生所。"
陈远远这才知道,狗娃大名李志远,父母都在外打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今天早上发烧,老人劝他请假,他死活不肯,说新老师第一堂课,不能错过。
李校长背起狗娃就往卫生所跑,陈远远让其他学生自习,也跟着去了。卫生所在村头,只有一间房和一个赤脚医生。医生给狗娃打了针,说只是感冒发烧,没什么大碍。
回学校的路上,李校长告诉陈远远,村里很多孩子都是留守儿童。"爹妈不在身边,老人管不过来,我们当老师的得多费心。这些娃不容易啊,有的要走一个多小时山路才能到学校。"
那天晚上,陈远远在煤油灯下备课(村里晚上才供电两小时),李校长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和一顶蚊帐。
"山上蚊子多,这个你用得着。"他把东西放在桌上,"习惯了吗?"
陈远远苦笑着摇摇头:"比想象中艰苦多了。"
李校长点燃旱烟袋,深吸一口,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中缭绕:"七五年我就来这里当老师,那会儿更苦。教室是以前的牛棚改的,下雨天漏水,得拿着盆接水。现在好歹有了瓦房,虽然旧,但不漏雨了。"
"您在这儿教了十多年书了?"陈远远算了一下,惊讶地问。
"十二年喽。"他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最早是代课老师,转了正也没想过离开。村里娃们要读书,要走出大山,没老师怎么行?"
"没想过调走吗?"
"想过啊,谁不想条件好点?"他吐出一口烟,"可是我一走,学校可能就撤了,孩子们得走十几里山路去邻村上学。很多娃就因为路远不去了,一辈子困在山里。你看小军他妈,"他指了指外面,"就是因为我在这里教书,她才愿意从山外嫁过来。"
他磕了磕烟袋:"小陈老师,山里孩子和城里孩子没什么不同,缺的只是个机会。我们当老师的,就是给他们这个机会的人。"
李校长的话让陈远远沉思良久。那晚他失眠了,想起自己读书时的老师们,若不是他们悉心教导,自己这个农家孩子也不可能考上师范。而现在,他却一心想着离开需要他的地方。
第二天上课,陈远远特意注意了每个学生的学习状态。大多数孩子都很认真,尤其是那个叫李小梅的女孩,眼睛亮晶晶的,跟着老师的讲解不住地点头,那双裂了口子的小手紧紧握着半截铅笔。
下课陈远远问李校长关于小梅的情况,他又是欣慰又是叹息:"小梅聪明好学,成绩最好,可惜家里困难,她爹不想让她读了,说女孩子认识几个字就行,不如早点回家帮忙干农活。"
"这怎么行!她才十岁啊!"陈远远激动地说。
"山里人都这样想,尤其是女娃。"李校长摇摇头,"我去做过几次工作,她爹死活不松口。说家里劳力不够,下面还有弟弟要照顾。她娘身体不好,常年吃药。"
陈远远心里憋着一股气,决定自己去小梅家看看。
小梅家住在村西头的山腰上,三间低矮的木屋,墙壁有多处裂缝,用泥巴糊着。陈远远到的时候,小梅正蹲在门口喂鸡,她父亲李老四坐在门槛上抽旱烟,脚边趴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
听说陈远远是小梅的老师,李老四勉强站起来让座,喊妻子倒水。水是山泉水,盛在一个缺了口的碗里。小梅的母亲从里屋摸索着出来,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翳,看来视力不好。
陈远远说明来意,劝他让小梅继续读书。李老四皱着眉头:"陈老师,不是我不让娃读书,实在是家里困难。她娘眼睛快瞎了,下面还有个五岁的弟弟,地里活多,忙不过来啊。"
"小梅很聪明,是读书的料,将来能有出息。"陈远远努力劝说。
"女娃子有啥出息?终究是别人家的人。"李老四不以为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能当饭吃?不如早点回家帮忙,过几年找个人家嫁了。"
陈远远一时语塞,看着站在一旁低头不语的小梅,她眼里含着泪花,却不敢说话。那双开裂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
回到学校,陈远远把情况告诉李校长,他叹了口气:"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山里人思想保守,但不是铁石心肠。"
周五放学后,陈远远看见小梅躲在教室后面哭。问她怎么了,她抽噎着说后天不能来上学了,爹让她跟着下地干活。
陈远远心里一酸,蹲下来擦掉她的眼泪:"小梅,你喜欢读书吗?"
"喜欢!"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却像蚊子哼哼,"我想当老师,像您和李校长一样。还想学医,治好娘的眼睛。"
那一刻,陈远远做出了一个决定。"这样,以后放学你来我宿舍,我单独给你补课。周末你也可以来,你爹那边我去说。"
小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是爹说..."
"别担心,我去和你爹说。"陈远远拍拍她的肩膀,"知识改变命运,你一定要相信这句话。"
于是,每天放学后,小梅都会来陈远远的宿舍学习一小时。她果然聪明伶俐,一点就通,进步飞快。周末陈远远还抽空去她家,有时候帮着干点农活,顺便做她爹的思想工作。有一次陈远远背着一袋化肥上山,累得满头大汗,李老四终于说:"陈老师,您别累着了。小梅要是真想读,就让她读吧,不过家里活不能落下。"
这算是小小的胜利。陈远远更加卖力地帮他家干活,时而带些铅笔本子给小梅和她的弟弟。陈远远发现小梅的弟弟小宝也很聪明,就顺便教他认字算数。李老四看在眼里,态度慢慢软化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秋天。山上的枫叶红了,一层层像火一样燃烧着。教室里开始变得寒冷,孩子们的手冻得通红,有的还生了冻疮,但仍然坚持来上学。
一天晚上,李校长来找陈远远,面色凝重:"小陈老师,我得请几天假,老母亲病重,在县医院住院。"
"您放心去,学校有我呢。"陈远远毫不犹豫地说。
李校长犹豫了一下:"你一个人行吗?四十多个孩子......"
"没问题,我也是正规师范毕业的。"陈远远拍拍胸脯,心里却没底。
李校长走后,陈远远才真正体会到一个人管理一所学校的不易。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打扫校园,准备上课;白天连着上四五节课,嗓子都快哑了;放学后还要批改作业、备课。但最头疼的是处理孩子们之间的各种矛盾。
王大壮和李小虎打架,因为大壮说小虎的爸爸不要他们母子了;田小芳突然哭起来,因为想妈妈了;张小花没来上课,去山里采蘑菇补贴家用......
陈远远忙得团团转,但奇怪的是,并不觉得累,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孩子们似乎也更亲近他了,下课围着他问东问西,把从家里带来的红薯、板栗偷偷塞进他的抽屉。有个叫小芳的女孩悄悄放了一副手织的毛线手套在陈远远桌上,虽然大小不一,却让他感动了好久。
周五下午,天空突然阴沉下来,紧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放学钟响后,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老师,河沟水涨了,过不去了。"一个孩子指着校门口已经形成小溪流的道路。
陈远远心里一紧。云雾村地势低洼,每逢大雨容易积水。更担心的是,有几个孩子回家必须经过一条小河沟,平时水浅只到脚踝,但大雨后很可能暴涨。
陈远远立即决定:"家在东边的同学留下来,等雨小些再走。其他同学结伴回家,路上小心!"
大多数孩子顶着斗笠或塑料袋跑回家了,只剩下五个东边的孩子,其中包括小梅和她弟弟。
雨越下越大,校门口的水已经漫到小腿肚。陈远远让孩子们待在教室里,自己撑着伞去河边查看情况。果然,那条平时温顺的小河沟此刻波涛汹涌,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树枝杂草奔腾而下,根本不可能蹚过去。
返回学校的路上,陈远远碰见了急匆匆赶来的李老四,他披着蓑衣,满脸焦虑,裤腿已经湿透了。
"陈老师,看见小梅和小宝了吗?"他喘着气问,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他们在教室呢,安全得很。"陈远远赶紧说。
李老四明显松了一口气:"我怕他们冒险过河,前年邻村就淹死过两个娃了。"
回到学校,小梅和小宝看到父亲,高兴地扑上去。李老四摸摸他们的头,转身对陈远远说:"陈老师,谢谢您了。要不让孩子冒雨回家,可就危险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陈远远说着,心里却担心起来:雨一直这么下的话,河水一夜也退不了,孩子们怎么回家?
李老四似乎看出了陈远远的忧虑:"我在河边住了几十年,这雨看样子得下到半夜,河水明天早上能退些。要不让孩子们在学校凑合一晚?"
这倒是个主意,但学校没有足够的床铺。最后决定,陈远远和李老四陪着五个孩子在学校过夜。李老四回家拿了被褥和食物,陈远远则在教室里生起炭火盆,驱散深秋的寒意。
那晚,他们围坐在火盆旁,孩子们起初很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陈远远趁机给他们讲了几个励志故事,他们都听得入神。后来累了,就裹着被子睡在拼起来的课桌上。陈远远和李老四守着火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们这地方穷,孩子苦啊。"李老四望着睡熟的小梅,给她掖了掖被角,"她娘有病,常年吃药,我没办法才不让她读书的,陈老师别见怪。"
"我理解,每家都有难处。"陈远远说着,往火盆里添了块炭。
"小梅常说起您,说您课讲得好,对她也好。"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其实我们山里人不是不知道读书重要,只是肚子都填不饱,哪顾得上那么多。我小时候也爱读书,成绩不错,可是家里穷,初中没读完就回家种地了。一辈子困在山里,不想孩子走我的老路啊。"
窗外雨声渐小,炭火噼啪作响。李老四用粗糙的手抹了把脸:"读,让她读!再苦再累也值。陈老师,您说得对,知识改变命运。"
那一刻,陈远远知道自己赢得了这场持久战。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小梅那明亮的眼睛和无限的未来。
凌晨时分,雨完全停了。陈远远和李老四轮流守着孩子们,添炭火,赶蚊子,直到东方发白。
第二天早上,河水退去不少,虽然仍然湍急,但在大人们的帮助下,孩子们安全过了河。经过这一夜,陈远远发现自己与这个山村、这些孩子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了。他开始理解李校长那份坚守的意义。
李校长三天后回来了,看到学校一切正常,十分欣慰。更让他高兴的是,陈远远主动提出延长支教时间,至少教满两年再考虑调动。
"小陈老师,你终于理解了我们工作的意义。"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教育不只是传授知识,更是守护希望。这些孩子就像山里的树苗,需要阳光雨露,也需要有人为他们遮风挡雨。"
冬天来了,山里格外寒冷。陈远远用自己的工资买了毛线,跟王婶学织手套,给最困难的几个孩子每人织了一副。虽然手艺粗糙,但看到他们戴上手套时高兴的样子,陈远远心里暖洋洋的。
元旦前夕,镇上举办小学生作文比赛,陈远远鼓励孩子们参加。题目是《我的梦想》,大多数孩子写了想当老师、医生、科学家,唯有小梅的作文让陈远远印象深刻。
"我的梦想是让云雾村不再贫穷,"她写道,"我要好好学习,将来回到家乡,教大人们种新品种的果树,让村里的水果卖到山外去;还要在村里办工厂,让爸爸妈妈们不用外出打工,能天天陪在孩子身边......"
陈远远在班上读了这篇作文,孩子们热烈鼓掌。小梅羞红了脸,但眼睛亮晶晶的,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春节快到了,学校要放寒假。最后一堂课,陈远远给每个孩子发了自制的新年贺卡,上面写着对他们的祝福和期望。孩子们也送他礼物:一把炒花生、几个染红的鸡蛋、一只草编的蚱蜢......
最让陈远远感动的是小梅送的礼物——一本手订的画册,里面是她画的学校生活:陈远远上课的样子、带孩子们做游戏、家访、雨夜陪他们过夜......最后一页写着:"送给最好的陈老师,希望您永远不要离开我们。您是我生命中的光,我会让这光亮继续传递下去,照亮更多的人。"
那一刻,陈远远的眼眶湿润了。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与这些孩子建立了难以割舍的感情。那些最初的委屈和不满,早已化作责任与爱。
寒假陈远远回城里过年,父母劝他找关系调动工作,他拒绝了。"山里孩子需要我,我再教一年。"他说。
母亲嘟囔着:"教教教,都二十四了,个人问题也不考虑,难道要在山里待一辈子?"
陈远远没回答,但心里知道,或许他真的会在山里待很久很久。因为那里有一双双渴望知识的眼睛,有一个个需要被点燃的人生。
年后回到云雾村,陈远远发现学校有了一些变化。教室墙壁用石灰水重新刷过,窗户安上了玻璃,虽然有的尺寸不太合适,但总算不用糊塑料布了。
"村里人凑钱弄的,"李校长解释说,"大家说陈老师城里来的,都能吃这苦,我们不能让娃娃们冻着。"
开春后,学生的学习劲头更足了。陈远远引入了新的教学方法,开展阅读比赛、设立学习小组,孩子们进步很快。最让陈远远高兴的是,小梅的父亲主动来找他,说无论多困难都会供她读书。
"我看明白了,读书才是出路。"李老四说,"不能让孩子像我一样,睁眼瞎。小梅娘也支持,说她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四月的一天,县教育局突然来人检查工作。带队的是副局长,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他听了陈远远的课,查看了学生的作业,十分满意。
"小陈老师不容易啊,大学生愿意来这么偏的地方教书。"他对李校长说,"这种精神值得表扬。局里考虑在云雾村建一所完小,到时候需要骨干教师,你很有希望成为正式编制。"
陈远远谢过他的好意,但没有太在意。此刻的他,已经不再纠结于编制和调动问题。每天看着孩子们一点点进步,就是最大的满足。
夏天来临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小梅在全县统考中得了第三名,被县重点中学录取了!这是云雾村小学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
消息传来,整个村子都轰动了。李老四特意来学校,握着陈远远的手久久不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陈老师,谢谢您,没有您就没有小梅的今天。我们李家祖祖辈辈,还没出过这么会读书的娃呢!"
"是小梅自己努力的结果。"陈远远说着,心里同样激动。看着站在一旁的小梅,她长高了不少,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再也不是那个躲在教室后面哭鼻子的小女孩了。
小梅离开村子去县城上学的前一晚,来宿舍找陈远远。"陈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回云雾村当老师,像您一样。"
陈远远摸摸她的头:"不管你将来做什么,记住都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大山养育了你,别忘了回报这片土地。"
她用力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送给您的,等我走了再看。"
那晚陈远远打开笔记本,第一页写着:"陈老师的话"。里面密密麻麻记录了他平时说过的一些话——关于学习的方法、做人的道理、外面的世界......有些话他自己都忘了,她却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最后一页写着:"您是我生命中最亮的烛光,照亮了我前进的路。我会让这光亮继续传递下去,照亮更多的人。"
陈远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这一刻,他明白了什么是教育的力量——它不仅仅是知识的传递,更是生命的相互滋养和照亮。他在点亮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点亮他。
第二天,陈远远站在村口,看着小梅背着行囊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一年前自己刚来时的迷茫和委屈。如今,他庆幸当初的坚持,也理解了李校长十几年如一日的坚守。
回到学校,教室里书声琅琅。陈远远站在门口,看着这些山里的孩子,他们或许衣衫褴褛,或许面黄肌瘦,但眼睛里都有光——那是求知的光,是希望的光。
"起立!"班长喊道。
孩子们齐刷刷站起来,大声说:"老——师——好——"
陈远远走上讲台,微笑着说:"同学们好,请打开课本,今天我们来学习新的一课......"
窗外,阳光正好,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了,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陈远远知道,在这个山坳里,有一簇烛光已经点燃,并且会继续燃烧下去,照亮更多孩子走出大山的路。
而他自己,也在这过程中被照亮,找到了人生的价值和方向。这或许就是教育的真谛:相互照亮,共同成长。在这条路上,他将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不是因为别无选择,而是因为这就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