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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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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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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讲故事的萤火虫

夏夜沉下来了,星子一粒粒浮在湘中的天上,稻田里的水汽便蒸腾而上,与天相接。我坐在老屋前的麻石阶上,凉意透过夏布裤子慢慢渗上来。阶缝里钻出几茎狗尾草,穗子沾着夜露,在晚风里轻轻摇晃。萤火虫就从那边的池塘坎上、丝瓜架下三三两两地升起,忽明忽暗,如同大地沉稳的呼吸。这般景象,自我离乡后便不复得见,如今归来,竟恍如隔世。

萤火虫的光,向来是温柔的,不似电灯那般霸道,亦不如烛火那般摇曳。它们的光是活的,有自己的节奏和呼吸,仿佛在诉说什么。幼时,祖母常将我揽在怀中,指着那些飞舞的光点说:“看,那是会讲故事的萤火虫。”她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出的风带着艾草与晚稻混合的清香。我信以为真,每每仰头追寻它们的轨迹,小脑袋里满是“它们要讲什么”的好奇。

祖母不识字,却满腹故事。她说萤火虫是古时读书人的魂魄所化,因舍不得人间烟火,便化作小虫,夜夜提着灯笼巡游故地。又说它们是迷失的星辰,坠入凡间,寻找归途。我那时年幼,只觉得神奇,如今想来,这些传说里,藏着农人对知识的敬畏,对未知的柔软想象。祖母讲故事时,常有萤火虫停在她银白的发髻上,一闪一闪,仿佛在为她的话作注脚。

堂叔公是村里最会说故事的人。夏夜纳凉时,他摇着蒲扇坐在竹椅上,四周围着一群眼睛发亮的孩子,连院角的老黄狗都蜷在一旁听。他说的故事里,萤火虫总是聪明的向导,会领着迷路的孩子踩着田埂回家;或是善良的精灵,悄悄停在穷苦书生的书卷上,照亮“之乎者也”的墨字。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混着田间蛙鸣、草中虫唱,竟成了一种奇妙的交响。那些夜晚,萤火虫在我们头顶飞舞,时而聚拢成一团暖光,时而散作星点,如同自然的舞台灯光。有时讲到精彩处,成群的萤火虫突然一齐明灭,引得孩子们惊呼着拍手,连蒲扇都忘了摇。

我尤其记得堂叔公说过的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个盲眼老人,无儿无女,每晚独坐院中。萤火虫怜他寂寞,便聚在他身边,用细碎的光点在他掌心“写”字——春天写抽芽的柳,夏天写绽放的荷,秋天写飘落的桂,冬天写覆雪的梅。老人虽看不见,却通过掌心的触碰,“读”懂了四季变迁、花开花落。堂叔公说这话时,一只萤火虫恰好停在我指尖,凉丝丝的触感裹着微光,我屏住呼吸,觉得那光亮里真的藏着故事。很多年后,我在城里读到布莱希特的诗:“在漆黑的夜里,萤火虫闪闪发光/它们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光收集起来?”突然就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堂叔公的故事。萤火虫的光从来不需要收集,它们各自闪烁,却共同照亮了一个孩子的童年。

十二岁那年,我随父母进城读书。临行前夜,我独自坐在田埂上,看萤火虫飞舞。那晚的萤火虫特别多,绕着稻穗飞,如同一场流动的星雨。我忽然生出一种奇想:每一只萤火虫都是一个故事,照亮着这片土地的记忆。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勾勒出墨黑的曲线,近处的稻田里,萤火虫与稻花鱼吐出的水泡交织成一片迷离的光网。风掠过稻穗,沙沙声里,我几乎能听见土地呼吸的声音,深沉而绵长。

城市里没有萤火虫。只有霓虹灯不分昼夜地闪烁,冰冷得刺目,把夜空染成灰蒙蒙的色。最初几年,每逢夏日,我总会想起故乡的萤火虫,想起祖母的蒲扇、堂叔公的故事。但渐渐地,课业压得人喘不过气,生活被试卷、公交、写字楼填满,那些记忆便被尘封在心底某个角落。偶尔在书中读到“轻罗小扇扑流萤”之类的诗句,也只当是古人的闲情逸致,与自己无关。城市的夜晚太亮,亮得看不见星星,也忘了萤火虫该是什么模样。

直到今年夏天,母亲来电说老屋即将拆迁,让我回去整理旧物。我驱车回乡,一路所见满是陌生:记忆中的稻田圈起了蓝色铁皮,锈迹斑斑的铁皮上,红漆印着“打造生态度假村”的广告,边角被雨水泡得发卷;蜿蜒的小河被水泥固化成笔直的沟渠,岸边堆着未清理的建筑垃圾,塑料袋挂在断枝上晃;就连后山那片竹林也被砍伐殆尽,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桩,像一个个沉默的惊叹号。夜幕降临时,我坐在老屋前,惊讶地发现竟还有萤火虫在坚持闪烁——只是稀疏得很,三三两两贴着墙角飞,再没有从前“星雨”般的盛大。它们像最后的守夜人,在断壁残垣间执着地亮着微光。

堂叔公还住在村里,已经九十高龄。听说我回来了,他拄着枣木拐杖,一步一步挪来看我。他的背驼得厉害,几乎弯成了直角,但眼睛依然有神。院里的石桌上,放着一张被风吹得卷边的彩色传单,印着“萤火虫主题公园规划图”:人工饲养的萤火虫被圈在透明玻璃展柜里,旁边用艳色字体标注着“门票68元/人”“亲子套票128元”。

“去年开发商来村里,说要建这个公园,”堂叔公指着传单上的玻璃展柜,指尖划过那些印刷的萤火虫,“隔壁二婶子倒觉得是好事,说能让在外的娃回来看看,还能给村里赚些零花钱;但也有老辈人叹着气,说这是把祖宗传下的念想圈起来卖钱。”他顿了顿,又叹道:“现在的小伢子也不听故事了,抱着手机刷视频,比什么都亲。可那些关在玻璃里的虫子,就算亮着光,还会讲故事吗?”他喃喃自语,像是问我,又像是问石桌上的传单。夕阳落在他粗糙如老树皮的手上,指尖微微颤抖。

那晚,我陪堂叔公坐在院中。萤火虫三三两两地闪烁,比起从前寂寞了许多。堂叔公突然说:“你还记得盲眼老人的故事吗?”我点头。他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后来老人遇着个郎中,治好了眼睛。可他睁开眼才发现,河沟里的水浑了,蛙鸣听不见了,萤火虫也少得可怜——他宁愿继续瞎着,用手‘读’那些光点故事,至少那时的夜是活的。”我忽然懂了,堂叔公说的从来不只是故事。有些东西,看得太清楚,反而失了韵味;有些光亮,太刻意,反而照不进心里。萤火虫的光之所以珍贵,正因为它朦胧,因为它短暂,因为它需要我们在黑暗里静心等。

夜深了,我送堂叔公回家。回来的路上,一只萤火虫误飞进屋内,在电灯下显得格外渺小,光也黯淡了几分。它固执地闪烁着,一次次撞向玻璃窗户,翅膀抖着,像是在寻找出路。我关掉灯,屋里顿时暗下来——那点微光忽然亮了,慢悠悠地从敞开的窗缝飞出去,融入夜色里,像是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它在诉说:说从前的稻田,说清澈的小河,说老人们口中的故事,说我们这代人正在丢失的东西。现代人总以为光明越亮越好,于是造出让黑夜变“白天”的灯,却忘了:萤火虫的微光之所以珍贵,正因为它不企图照亮一切,只安静地点缀夜晚,给神秘与想象留了地方。

第二天,我去看望小学时的语文老师。他已经退休,在家整理本地民间故事集。书房的书架上堆满了泛黄的笔记本,有的封皮上还沾着泥土——那是他从前骑着自行车下乡,蹲在田埂上听老人讲故事时,不小心蹭上的。“最可惜的不是萤火虫变少了,”他翻着笔记本,指尖拂过页边的批注,“是再也没有人愿意坐在夏夜里,安安静静看它们飞舞了。没有凝视,哪来的故事?”他翻开正在编写的书稿,其中一页写着:“萤火虫的光是会呼吸的,而会呼吸的光,才能照进心里。”字迹工整如印刷体,旁边还用铅笔描了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翅膀涂了淡淡的黄,像是怕它不够亮。窗外的香樟树上,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在为这个夏天唱最后一支歌。

离乡前夜,我带着城里出生的侄儿到田间看萤火虫。他一开始兴奋得很,举着手机追着拍,屏幕亮得晃眼,嘴里念叨着“怎么拍不清啊”,拍了没一会儿就觉得无聊,掏出手机玩起了游戏,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戳。我让他关掉手机,拉着他坐在田埂上,教他看萤火虫飞过时的轨迹,听远处偶尔传来的蛙鸣——那蛙鸣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渐渐地,他安静下来,忽然指着一只停在狗尾草上的萤火虫说:“叔叔,那只萤火虫闪了三下,是不是在说‘你好啊’?”我眼眶一热,点点头。他又歪着头问:“明天还能来看它讲故事吗?”晚风拂过,狗尾草的穗子蹭着我们的手背,软乎乎的,像是在替萤火虫回答。或许,希望就在这点滴的传承里——萤火虫的光虽弱,但只要有愿意注视的眼睛,故事就不会断。

回城的路上,我又看到了那片蓝色铁皮厂房。车窗外,夜色渐浓,远处的村庄亮着零星的灯。我不知道今晚的老屋前,那些萤火虫是否还在闪烁,是否还在执着地讲着故事。它们像最后的守夜人,提着微弱的灯笼,守护着即将消失的夜晚。每熄灭一点光,就有一个故事跟着湮灭;但只要还有一只萤火虫在飞,就还有一个故事在继续——讲土地的记忆,讲乡愁的重量,讲我们究竟从哪里来。

也许有一天,所有的萤火虫都会消失,变成书本里的一个名词,变成老人口中的“从前”。但至少在这个夏天,它们还在闪烁,还在讲述。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喧嚣里停一停,听听那些微光里的故事,记着:有些光明,不在乎多亮,只在乎它能不能照亮心里最软的地方——那里藏着我们最初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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