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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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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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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长明处

一九八七年夏末,湘中丘陵在灼热的阳光下蒸腾着暑气。杨树村卧在层层叠叠的稻田怀抱中,稻穗初抽,绿得泼墨般浓重。蝉鸣声从高大的樟树上倾泻而下,缠绕着午后闷热的空气,声声不绝。

杨卫东赤着脚在田埂上奔跑,十六岁少年瘦削的身影在稻田中时隐时现。脚下的泥土被晒得滚烫,他却浑然不觉——母亲纳的千层底早已磨穿了帮,露出黢黑的脚后跟。汗水从他黝黑的额头滑落,在胸前画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渗进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留下深色的印记。

几只白鹭被脚步声惊动,扑棱着翅膀从禾尖掠过,在绿浪间划出银白的弧线,又稳稳落回远处的田埂,歪头盯着这个冒失的少年。

"娘!娘!"人还没进院门,声音就先撞开了农家小院的寂静。土坯墙被岁月浸得发暗,裂缝里钻出几丛倔强的狗尾草。青瓦顶边缘长着绒绒的瓦松,屋檐下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和金黄的玉米,像给老屋镶了道花边。墙角南瓜藤肆意蔓延,金黄色的花朵在绿叶间探头探脑,引着蜜蜂嗡嗡打转。

母亲系着粗布围裙从灶屋里探出身来,手里还攥着半把没摘完的空心菜。菜叶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碎钻般的光,顺着菜梗滴在青石阶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喊么子?这么大声音,怕全村听不见?"她嘴上虽这么说着,眼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想去接儿子肩头的布包——那是他在学校装咸菜的袋子,洗得发白,边角已经起了毛边。

卫东弯着腰喘气,胸腔剧烈起伏着,可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浸透了夏夜的星光,比头顶的日头还要灼人。"分数线!娘,我过线了!超了三十多分!"他扯着衣襟,露出里面夹在课本里的成绩单,红笔写的分数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却字字清晰地烙在母亲眼里。

母亲的手猛地一抖,青菜"啪"地掉在地上,沾了尘土。她张了张嘴,喉结上下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只见她那被岁月刻满痕迹的眼圈,像被墨汁晕染似的,飞快地红了。好一会儿,她才蹲下身,指腹仔细地蹭掉菜叶上沾着的泥土,连菜根处的细沙都捻得干干净净,声音微微发颤:"晓得了。去,告诉你爹去,他在东头帮人修屋顶呢——记得把菜捡起来,别糟蹋了。"

卫东转身就要跑,却被母亲叫住:"等等!"她快步走进屋里,从陶瓮里摸出半块麦饼塞进他手里。麦饼是前几天磨新麦做的,边缘还带着焦香,硬得能硌出牙印。"跑慢些,别摔着。这饼你路上吃,你爹晌午也没回来吃饭呢。"

少年一边啃着麦饼,一边向东头跑去。粗糙的饼渣混着淡淡的甜味,在舌尖散开——这是他每周最盼的口粮,母亲总省着给他带。路过村头的老樟树时,几个正在纳凉的老人笑着问他跑这么急做什么,竹椅在树荫下吱呀作响。他挥着手里的麦饼,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喜悦:"过线了!高考过线了!"

父亲正蹲在邻居家的屋顶上摆瓦片。七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沿着结实的肌肉纹理滑落,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顺着脊梁骨流进裤腰里,洇出深色的痕迹。瓦刀在他手中灵活地翻转,时不时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每一片瓦都码得整整齐齐,严丝合缝。

"爹!爹!"卫东站在底下,仰着头喊道,声音因为奔跑而有些喘,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父亲停下手中的活计,眯起眼睛向下望——阳光太烈,他得用手搭着眉骨才能看清:"什么事这么急?屋顶还没修完呢。"

"分数线出来了!我过线了!超了三十多分!"卫东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喜悦,每个字都像是在阳光下跳跃的音符,落在父亲耳里,让他手里的瓦刀顿了顿。

铁制的刀身险些从指间滑落,父亲赶紧攥紧,指节泛了白。他盯着儿子满是期待的脸,沉默了半晌。远处稻田里的蛙声忽然响亮起来,和着知了的鸣叫,汇成夏日独有的交响,风吹过屋顶的瓦片,发出沙沙的声响。最终,他只重重地点了点头,眼角的皱纹像被揉皱的纸张,深深地聚拢着,把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牢牢锁在里面,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先回去帮你娘烧火,我把这排瓦摆完就回——跟你娘说,晚上煮点红薯粥,多放把米。"说完便转过身,继续摆弄他的瓦片,但接下来的动作明显慢了许多,瓦片与瓦刀的碰撞声也轻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那天的晚饭,灶台飘出了罕见的肉香。母亲蒸了半条腊肉,那是过年时舍不得吃完,吊在灶房梁上存下的,油已经被熏得透红。金黄的油珠在肥肉上滋滋作响,滴进米饭里,染出一圈圈油亮的痕迹。妹妹小娟盯着那几片油光闪闪的肉,筷子在碗沿转了好几圈,终究没敢伸过去,只把自己碗里的红薯夹了一块给卫东。桌上还多了一碗蒸鸡蛋,金黄色的蛋羹上撒着翠绿的葱花,这是家里来了贵客才会做的菜——上次做,还是卫东初中考了全乡第一的时候。

"能上大学是好事。"父亲扒拉着碗里的饭,声音压得很低,米粒从嘴角漏出来几粒,他赶紧用手接住,放进嘴里。"可是......"

"可是"两个字像块沉重的石头,猝不及防地砸在饭桌上,空气瞬间凝住了。卫东扒饭的手停在半空,他比谁都清楚,那后面藏着的是"钱"——是课本费、学费,是压在这个家肩上的大山。他注意到父亲的手在桌下无意识地搓着,那是他焦虑时习惯性的动作,指缝里还嵌着修屋顶时沾上的黑泥,怎么搓都搓不掉。

一顿饭在沉默中结束,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微声响和窗外越来越响的蛙鸣。母亲收拾碗筷时,特意将剩下的腊肉仔细地收进瓷盘,覆上保鲜膜,放进橱柜最里面,说明天还可以再吃一顿——其实也就剩两三片了。

夜里,卫东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窗户的缝隙漏进来,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碎银。他终于摸黑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的光晕立刻温柔地裹住了小屋。灯光将墙上的奖状映得发亮,那是他从小到大获得的各类奖状,母亲总是细心地将它们贴在最显眼的位置,边角卷了,就用浆糊重新粘好。

他从枕头底下掏出那本已经被翻得起毛的高中课本,书页上的字他早已倒背如流,可他总得做点什么,才能压下心里的慌乱。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放大又缩小。在这摇晃的光影中,他仿佛看到了大学校园的模样——那是他在老师带来的画报上见过的景象,有高高的教学楼,有栽满梧桐树的小路,学生们穿着整齐的校服,抱着书本笑着走过。

第二天一早,村长杨老根的大嗓门就先飘进了院子:"老杨!听说卫东考上了?"人跟着声音进门,手里还揣着两个热乎乎的红薯,用粗布巾包着,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父亲从屋里迎出来,搓着手,指尖的老茧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只是过线了,通知书还没影呢。"他语气谦卑,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眼里藏着压抑不住的骄傲。

"过线就是考上了!咱们杨树村,打解放以来,还没出过正牌大学生呢!"老根叔洪亮的声音震得院里的老樟树似乎都抖了抖,叶子簌簌落下几片。他用力拍着卫东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少年晃了晃,"好小子,给咱村争光了!这要放在古代,就是中了举人!得敲锣打鼓地庆祝!"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晌午就飞遍了全村。邻居们三三两两地来道喜,李婶揣着两个还温热的鸡蛋,说是今早刚从鸡窝里捡的,还沾着点鸡毛;王伯拎着一把新摘的豆角,翠绿的豆荚上还带着晨露,根须都没剪;连平时不爱出门的五保户杨大爷,都拄着拐杖一步步挪了来,枯瘦的手里攥着个小小的布包,布包的边角都磨破了,说要给卫东"添点喜气"。

卫东要接,杨大爷却不肯松手,硬是把布包塞进他兜里:"拿着,这是大爷攒的几块钱,不多,你买支笔。"布包硬邦邦的,卫东捏了捏,能摸到里面硬币的形状,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

下午,卫东的高中班主任李老师也骑着他那辆二八大杠赶来了,自行车后座上还沾着路上的泥点,车把上挂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个搪瓷缸。他汗湿的衬衫紧紧地贴在背上,像刚拧干的毛巾,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却笑得比头顶的太阳还要明亮:"卫东是我们学校今年的头名!报的中南工业大学,那可是重点大学!在全国都是排得上号的!我特地去教育局问了,通知书这几天就该到了!"

母亲忙着给来人倒水,用的是家里最好的搪瓷缸,井里刚打上来的井水带着凉丝丝的甜意,可她端着碗的手,却一直轻轻地抖着——喜是真的,愁也是真的。她时不时望向院外的那条土路,土路坑坑洼洼,前两天下雨冲出来的沟还没填,她在盼着通知书,又怕盼来通知书,那笔学费就成了不得不面对的坎。

等通知书的日子,比高考前还要难熬。卫东每天都要往村委跑两趟,扒着那个绿色的铁皮信箱仔细翻看,手指把信箱里的报纸都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空着手回来,脚步一次比一次沉重。有时候他会在村口的老樟树下坐一会儿,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山的那边是什么样?他只听老师说过,有火车,有高楼,有他没见过的一切。

直到那天傍晚,他正帮父亲在田里除草,裤腿卷到膝盖,沾满了泥点,连小腿上都沾着草叶。夕阳给稻田镀上了一层金边,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饭菜的香味顺着风飘过来。突然听见小娟尖着嗓子从远处喊:"哥!哥!来信了!是你的大学信!"

卫东扔下锄头就往家跑,鞋都跑掉了一只也顾不上捡,光着一只脚踩在田埂上,泥土钻进脚趾缝里,他却浑然不觉。惊得稻田里的白鹭扑棱着翅膀四处飞散,连正在啄食的麻雀都吓得窜上了天。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蹦出来似的,嗓子里干得发疼,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村委办公室里,会计老王正拿着个牛皮纸信封当扇子扇风,信封上印着"中南工业大学"几个红字,格外显眼。见卫东气喘吁吁地跑来,便把信封递过去:"卫东,中南工业大学的,你的。上午邮递员送来的,我看你没在,就先收着了。"信封上还沾着些许汗渍,可见老王已经摩挲过多次。

信封上的红字烫得人眼晕,卫东的手有些抖,指尖碰着信封,竟不敢立刻拆开。他想起高中三年,每个周末要走三十里山路回家带咸菜,冬天脚上的冻疮裂了口子,血流进鞋里,结成冰碴子;夏天被蚊虫咬得满腿是包,痒得睡不着觉,就把脚泡在冷水里;晚自习没有电灯,就点着煤油灯做题,鼻孔里都是黑的。这薄薄的信封,装着他所有的盼头,也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

"傻站着干啥?拆啊!"不知何时围过来的邻居们七嘴八舌地催促着,李婶还伸手帮他扶了扶快要滑下来的袖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期待的笑容。

卫东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生怕把里面的纸撕坏。抽出那张厚重的纸张——录取通知书上,"杨卫东"三个字印得清清楚楚,专业栏写着"地质矿产勘查",下面还盖着学校的红色公章。他的手轻轻抚过校徽的凸印,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图案,却让他感到莫名的亲切,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得不像假的。

"好啊!以后就是吃公家饭的国家干部了!"老王拍着大腿笑得开怀,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咱乡又多了个文化人!"

可喜悦没撑多久,就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晚饭时,父亲闷头抽着旱烟,烟杆"吧嗒吧嗒"响了半天,烟锅里的火星明了又暗,才开口:"今天去乡上问了,学费一年二百,住宿费八十,加上书本费、生活费,第一个学期就得四百多。"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紧锁着,像拧成了一股绳。

母亲盛饭的手停在半空,碗沿的水珠滴在桌上,溅开一小片湿痕:"把家里的猪卖了,够不够?那猪养了快一年了,也该出栏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猪是家里唯一的念想,本想留到过年卖个好价钱,给卫东扯件新衣服,再给小娟买双新鞋。

"加上我攒的那点,还差两百多。"父亲叹了口气,烟锅里的火星随之暗了暗,"明天我去你舅家看看,能不能借点。"他的目光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敢直视儿子的眼睛,怕看到失望的眼神。

第二天,父亲天没亮就揣着两个红薯出门了。走的时候,母亲还特意给他装了瓶井水,用布带子缠在腰间。晚上回来时,他脸色比锅底还沉,进门只说了句"没借着",就蹲在门槛上抽起了烟。卫东看见他裤腿上沾着泥,膝盖处还破了个洞,想必是路上摔了跤。母亲没多问,只是默默地把菜里的几片肉都夹到卫东碗里,自己扒着白饭吃,连菜汤都舍不得多喝。那顿饭吃得格外沉默,只有筷子碰碗的声响和父亲沉重的叹息声,小娟也不敢说话,只是悄悄给卫东递了个剥好的鸡蛋。

夜里,卫东躺在床上,盯着茅草屋顶的缝隙。月光从那些缝隙漏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难道就因为缺钱,所有的努力都要白费?他想起李老师骑车来报喜时满背的汗,想起杨大爷攥着布包时干枯的手,想起乡亲们凑钱时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着似的疼。窗外的蛙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为他鸣不平,又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

第二天一早,卫东红着眼睛对父亲说:"爹,要不我不去了,我去广东打工,听说那边进厂一个月能挣一百多,能挣钱养家,还能供小娟上学。"他的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眼睛不敢看父亲。

父亲猛地抬起头,眼神像淬了火,手里的碗"啪"地放在桌上,米饭都洒了出来:"胡说八道!考上了凭什么不去?钱的事,有我呢!你要是敢提打工,我打断你的腿!"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院里的鸡群四处飞散,咯咯地叫着。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父亲摔下筷子,起身就往外走,老旧的门槛被他踩得"吱呀"作响。但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坚定,仿佛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卫东看着父亲的背影,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知道,父亲比谁都急,却还在硬撑着。

那天下午,卫东坐在河边发呆,脚边的石子被他踢得滚来滚去,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金光,对岸的稻田一直延伸到远山脚下,绿得晃眼。他突然看见村长领着几个人过来,走在前面的人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看着面生——后来才知道,是乡长和信用社主任。

"这就是杨卫东同学?"乡长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很暖,带着点烟草的味道,"听说你考上重点大学,给咱们乡争光了!老根叔把你家的情况报上来,我们特地来看看。"

信用社主任接着说:"国家刚出了政策,贫困学生能申请助学贷款,利息低,等你毕业工作了再还,这不耽误你上学。你是咱乡的好苗子,可不能因为钱耽误了前途。"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表格,递给卫东,"你把这个填了,村里开个证明,就能办了。"

卫东的心跳突然快了,像要蹦出嗓子眼:"真的?我...我也能申请?"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能!"乡长拍了拍他的肩,"你是咱乡的好苗子,可不能因为钱耽误了前途。"他的目光中满是赞赏和鼓励,让卫东想起了高中时那位总是鼓励他的语文老师。

接下来的几天,村长陪着卫东跑前跑后,找村委开证明,去信用社填表格。没几天就批了贷款——两百块钱,攥在卫东手里,沉甸甸的像块宝。他仔细地将钱数了三遍,然后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包在手帕里,放进贴身的衣袋。

学费的事解决了,母亲又开始愁生活费。夜里,卫东能听见堂屋传来"沙沙"的声响——母亲在纳鞋底。他起身去看,煤油灯底下,母亲的眼睛熬得通红,指尖被针扎破了,就吮一口继续缝。灯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微微佝偻的身影显得格外坚韧。

"娘,别缝了,城里有卖鞋的。"卫东心疼地说,声音有些哽咽。

母亲头也不抬,手里的针线穿梭得更快:"城里的鞋贵,哪有布鞋舒服?你走山路惯了,穿布鞋不磨脚。"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卫东注意到,母亲的手边还放着几双已经做好的鞋垫,上面用彩线绣着"平安"字样。

离报到还有半个月,村民们又陆陆续续来了。张婶揣来十块钱,说"给孩子买支笔";王伯拿来半袋大米,说"路上带着吃";连村头小卖部的老板都送来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杨大爷又来了,这次从布包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一元钱,手干枯得像老树枝,却攥得很紧:"卫东啊,大爷没儿没女,你就跟我亲孙子似的,这点钱,你拿着买本书。"

卫东鼻子一酸,推回去:"大爷,您留着自己花,我有钱。"

"拿着!"杨大爷硬是把钱塞进他兜里,"你能上大学,大爷比吃了肉还高兴。"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那是一种掺杂着欣慰和不舍的复杂情绪。

母亲找了个小本子,把谁送了什么、送了多少钱,都一笔一笔记下来,说"等以后有钱了,得还"。她的字迹工整而有力,每一笔都像是在刻下一个个郑重的承诺。

父亲用凑来的钱,给卫东买了个墨绿色的人造革行李箱,亮闪闪的,卫东摸着箱子光滑的表面,舍不得撒手。母亲则把自己结婚时的的确良布料找出来,连夜赶制了一套新衣服——蓝色的,摸起来滑滑的,卫东穿在身上,竟有些不习惯。对着水缸照了又照,水中的倒影既熟悉又陌生。

临行前夜,全家围坐在煤油灯旁。父亲难得说了很多话,烟杆放在一边没动:"到了学校,别跟人比吃比穿,就比学习。咱们家穷,但志气不能短,别让人看不起。"他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了很久,仿佛要将这张脸深深印在脑海里。

母亲翻来覆去检查行李,把布鞋、咸菜罐都往里塞:"长沙冬天冷,要不要再加床被子?我再给你缝个暖水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行李包的带子,泄露了内心的不舍。

小娟悄悄拉着卫东的手,把一个布包塞给他——里面是几分钱硬币,是她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哥,你带着,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卫东眼眶热了,只拿了一分钱:"哥拿着这个,剩下的你留着买糖吃。"他将那枚硬币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很快就被焐热了。

那晚,卫东没睡好。他起来点亮煤油灯,就着昏黄的光,又看了一遍录取通知书。灯光在纸上晃动,像跳动的火苗,也像他心里的盼头。他知道,这盏灯很快就要被城里的电灯取代,可这光,已经刻进了他心里。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静谧的村庄上,一切都笼罩在柔和的银辉中。

天蒙蒙亮时,院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全村人都来送他。卫东穿着新衣服,提着新箱子,被大家围着,竟有些不好意思。父亲要送他去长沙,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城市"。母亲往他兜里塞了几个煮熟的鸡蛋,"路上吃",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努力保持着笑容。

长途汽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七八个小时,车窗外的风景从稻田变成高楼,卫东的眼睛都看直了——他从没见过超过三层的房子,也从没见过那么多自行车,挤在马路上像一串糖葫芦。城市的气息扑面而来,陌生而新鲜。

中南工业大学的校门又宽又大,迎新生的横幅挂得到处都是,师兄师姐笑着过来帮他提行李:"同学,哪个系的?我带你去报到。"他们的普通话标准而流利,让卫东有些自惭形秽。

父亲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只是紧紧攥着装钱的布袋,指节都泛了白。交完费用、安顿好宿舍,父亲就要赶最后一班车回去。临走前,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塞到卫东手里:"你娘给你的,藏好,应急用。"

卫东打开一看,是卷得整整齐齐的五十元钱。"爹,哪来这么多钱?"

"你娘把她那对银镯子卖了。她说,不能让你在学校受委屈。"

卫东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学生活比卫东想的难。班里的同学大多是城市来的,说着流利的普通话。第一堂英语课,老师全程用英语讲课,卫东坐在下面,像听天书似的。

那晚,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自卑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可他又想起煤油灯下母亲缝鞋的手,想起杨大爷皱巴巴的两元钱——他不能退。

卫东爬起来,从行李箱里翻出那盏煤油灯,轻轻点亮。同宿舍的陈志远被吵醒了:"哥们儿,用我的台灯吧,亮堂。"

"不用,我习惯了。"

"别客气,"陈志远把台灯递过来,"对了,你英语不太好?我帮你补吧。"

另一个室友李明也凑过来:"我数学不行,你数理化不是好吗?以后咱互补。"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宿舍里都亮着两盏灯——台灯下,陈志远帮卫东补英语;煤油灯旁,卫东帮李明解数学题。

大学四年,卫东从没松过劲。他每天早上第一个去教室,晚上最后一个回宿舍,每个学期都能拿到一等奖学金。

毕业那年,卫东手里有几个不错的offer。辅导员找他谈了好几次:"卫东,你是优秀毕业生,留在大城市,前途无量。"

卫东却犹豫了。他想起家乡的山,想起村里的路。就在这时,他收到了一封家书——是村长写的:"卫东,咱乡发现了矿产,可没人懂勘探,你能不能回来看看?"

那晚,卫东又点亮了煤油灯。他做了决定——回家乡。

"老师,我想回湖南老家工作,乡里需要我。"

"你不后悔?"

"我是家乡供出来的,现在他们需要我,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一九九一年夏天,卫东回到了杨树村。他带着地质锤、罗盘,每天钻进山里勘探。起初,有人怀疑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懂什么?"可卫东没辩解,只是把勘探报告摊在大家面前:"这里有锰矿,储量不小,只要引进设备,就能开采。"

他带着报告跑省城,找专家论证,找企业投资,终于拉来了第一笔资金。矿山开工那天,全村人都来帮忙。

最初的几年很难。设备跟不上,就自己动手改装;工人不会操作,就手把手教;资金短缺,就把自己的工资垫进去。

矿山投产那年,杨树村通了电。家家户户装上了电灯,晚上亮堂堂的。卫东家也装了电灯,可他还是把那盏煤油灯擦得干干净净,放在柜子里。

第二年端阳节,村里首次用上了自来水。第三年秋天,村小学新校舍落成了。卫东捐出了全年奖金。最让卫东欣慰的是,妹妹小娟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教师资格,成了该校的一名教师。

那年春节,村里开表彰大会,卫东被授予"荣誉村民"称号。站在台上,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夏天,他赤着脚跑回家,喊着"我过线了"的下午。

"我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是家乡给了我机会,是大家帮了我。知识改变了我的命运,可只有用它改变更多人的命运,才算没白学。"

散会后,卫东扶着父母慢慢走回家。母亲突然问:"要是当年没考上大学,你现在会咋样?"

卫东想了想,笑着说:"可能在广东打工吧。但命运没有如果,我庆幸赶上了好时代,遇到了这么多好人。"

父亲没说话,到家门口时,才轻声问:"那盏灯,还留着吧?"

"留着,永远留着。"卫东说。

夜幕降临,杨树村的灯光亮了起来,一盏盏,连成一片,像撒在地上的星星。其中有一盏煤油灯的光,虽微弱,却坚定地亮着,宛若那些年未曾熄灭的希望,以及生生不息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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