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时光有形,于我而言,它便是平溪江上顺流而下的木排,是父亲拨弄算珠的噼啪声,是母亲蒸熟竹叶粑时满屋的清冽香气。这些记忆的碎片,被湘西南的竹香浸透,历经数十载光阴的洗礼,非但没有褪色,反而在岁月的深潭中,沉淀出更加温润的光泽。如今回首,方才读懂其中绵延不绝的生命之力。
第一章:春江竹影
青竹的香,是斩不断、揉不碎的。它浸润了整个竹篙塘——这湘西南一隅,现名洞口县竹市镇的地方。于是,春天便伴着这香气,在某个晨露晶莹的时刻,蹑足而至了。我那时瘦小,常像只猴子似的攀在水南桥那冰凉的石栏上,痴痴地数着江心的木排。它们被碗口粗的湿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一排放倒,又一批接上,宛如一条条沉睡的巨蟒,顺着平溪江温润的江水,沉默地游向未知的远方。阳光穿透晨雾,洒在湿润的毛竹上,泛着青黝的光,真像极了母亲清晨坐在门槛上梳头时,那散落一肩的青丝,柔软而光亮。
“欸——呦——嘿!”艄公的号子声是撕开雾霭的利刃,粗粝、苍凉,却又充满了力量;它惊起的何止是蓝喉蜂虎,整条江都仿佛被这号子叫醒了。鸟儿翠蓝色的翅膀掠过水面,点起一圈圈涟漪,将倒映在水中的云影剪成一片片晃动的碎银,晃得人眼花缭乱。我总觉得,那号子里藏着山外的故事,是艄公用胸膛从风浪里换来的。
另一种竹音,则来自父亲。安南村小学的放学铃声是铁铸的,敲起来“当当”响,冷硬得很。可这铃声一歇,另一种声音便准时响起——噼里啪啦,清脆急促,那是父亲在办公室门口摔打他那把老算盘。黄铜框,檀木珠,被他那只因常年捏粉笔而指节粗大的手拨弄得上下翻飞。他不是账房先生,他是校长,可他总说:“数目不清,心里就慌。公家的东西,一粒米都不能错。”算盘声止,他便夹着账本,踩着满地的枯黄竹叶,沙沙地往粮站去。那条路,他走了十几年,路上的每一块鹅卵石都认识他的布鞋。
暮色四合时,我总能在村口望见他。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蓝布衫,像一面沉默的旗,在渐浓的夜色里移动。斜襟口袋里,永远揣着一包皱巴巴的“经济牌”香烟,那是他微薄工资里挤出来的,说要送给开闸放排的师傅们,“他们辛苦,水里讨生活,不容易。”他话不多,这也许是他能想到的最朴素的慰劳。
粮站的青砖墙又高又大,遮住好大一片夕阳。墙上有一道道粉笔画的白线,旁边还歪歪扭扭刻着年份。那是我们这帮孩子量身高时蹭掉的石灰。墙根处,总有新发的竹笋,尖尖的,倔强地顶开土层,混合着石灰粉的干燥气息,以及父亲身上淡淡的烟味,在记忆里奇妙地发酵,酿成了一种微酸的、却又回甘的甜。那是成长的滋味,也是时间的滋味。
第二章:夏牖竹喧
五月的日头,毒得很,能把田里的泥鳅都晒得钻回深泥里。蝉鸣得发了疯,一声接一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了整个竹篙塘。母亲就在这片喧嚣里,顶着花手帕,扛着巨大的竹笸箩走向晒谷坪。新收的早稻,金灿灿地铺在巨大的竹篾席上,空气里弥漫着稻谷和阳光交媾产生的醉人芬芳。母亲的汗珠从鬓角滚落,滴在滚烫的竹席上,“滋”地一声,瞬间就化作一小缕白汽,不见了踪影。
我们这帮伢子,是夏天的主角,也是烦恼。赤着脚,在晒得滚烫的竹席上疯跑,脚底板被烙出细密的纹路,像是偷偷印下了竹子的年轮,又痛又痒,却乐此不疲。守仓的老汉是夏天的雕像,歪在竹躺椅里,鼾声如雷。腰间那串沉重的黄铜钥匙,随着他的呼吸,一下下磕碰着竹节做的拐杖,发出“叮当”的脆响。这声响时而能惊起一群偷食的麻雀,扑棱棱地从青瓦檐角射向蓝天。
竹市镇供销社,是我们心中的圣殿。那冰冷的玻璃柜台里,躺着五分钱一根的豆沙冰棍,用纤细的竹签穿着,冒着诱人的白汽。我和冬生是那里的常客。冰棍囫囵吞下,竹签却舍不得扔,一根根攒起来,藏在贴身的裤兜里,宝贝似的。我们的战场在镇东头那片茂密的竹林。那里,竹签是我们的神兵利器,竹枝削成长矛,竹叶编成盔甲。我们自称“天兵天将”,竹矛能挑破清晨最晶莹的露珠,竹甲上沾着夜晚最清凉的雨水。
嬉闹正欢时,最怕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和竹扫把拖在地上的“沙沙”声。母亲们的身影出现在竹林边缘,举着竹扫把,一声断喝:“小猢狲!还不死回来剁猪草!”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天兵天将”顿时魂飞魄散,尖叫着,踩着竹根凸起的老瘤节,深一脚浅一脚地四散奔逃。我们的慌乱惊动了竹鸡,“扑簌簌”地从竹枝间掠起,留下一片摇晃的竹影和母亲又好气又好笑的骂声。
第三章:秋祀竹魂
七月半,鬼门开。竹篙塘的秋夜,是被竹纸灰浸透的。空气微凉,弥漫着一种肃穆而神秘的气息。大人们神情郑重,在溪边放下用竹篾扎成的河灯,灯里一点昏黄的烛火,摇摇晃晃,载着对先人的思念顺水漂远,直至融入无边的黑暗。河水被无数盏河灯映照,仿佛一条流动的星河。我们小孩子却不懂这份哀思,心里只惦记着祠堂供桌上那叠得小山似的竹叶粑。
糯米是用石臼舂的,裹着新采来的嫩绿竹叶,放在巨大的木甑里蒸。当祠堂那厚重的木门被推开,蒸腾的热汽呼啸而出,满屋子顿时弥漫开一股清冽沁人的竹香,瞬间冲淡了纸灰的沉闷。守祠堂的七阿公,是个干瘦得像老竹根一样的老头。他会盘腿坐在蒲团上,摸出那根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竹烟斗,慢悠悠地摁上烟丝。我们一群小脑袋立刻围上去,眼睛却瞟着供桌上的吃食。
“莫急莫急,都有份。”七阿公“啪”地划燃火柴,点燃烟锅,深吸一口,青烟从他的鼻孔缓缓溢出。“崽伢子们,晓得这竹篙塘的竹子为什么这么青这么旺不?”我们摇头。他便用竹烟斗点点地面,开始讲那个讲了无数遍的故事:竹王神如何用他的赶山鞭,鞭打祸害百姓的孽龙,龙血渗入泥土,化作了这满山遍野的翠竹……他讲得投入,烟锅里忽明忽暗的火星,伴随着他沙哑的嗓音,在昏暗的祠堂里闪烁,在我们看来,比天上飞的所有萤火虫加起来还要亮,还要神秘。
更令我神往的,是竹器社歇晌的光景。老师们傅们叼着旱烟袋,蹲在浓密的竹荫下,沉默得像一群石雕。古铜色的脊背上汗珠滚动。青白的烟缠着他们脚下剖竹时发出的“哔啵”声,慢悠悠地往上爬。我常像个小特务,死死趴在竹篱笆的缝隙外,看他们工作。篾刀是他们的画笔,竹子是他们的画卷。老师傅眯起眼,看准竹节,“唰”地一刀下去,一根粗壮的毛竹便顺从地裂开,露出雪白湿润的竹瓤,清甜汁液的气息瞬间在空气中爆炸开来,好闻极了。那些坚硬的竹子,在他们青筋凸起、布满老茧的指间,温顺得像丝绸,翻飞穿梭,转眼间就有了形态——是竹篮,是竹椅,是摇起来会吱呀唱歌的竹摇篮。那时我只觉得神奇,后来才知道,这枯燥重复的手艺有个名字叫“篾匠”,是能坐上火车,去北京展览的宝贝。
第四章:冬藏竹魄
霜降过后,万物敛藏。连绵的竹山褪去了夏日的喧嚣和秋日的斑斓,只留下一片深沉持重的墨绿。风穿过竹林,带来的是浸入骨髓的清寂。这正是寻冬笋的好时节。冬笋不像春笋那般张扬,它猫在泥土深处,等着懂它的人去寻觅。我们跟着猎户五叔进山,他腰间挂着的那个磨得发亮的竹酒壶,随着步伐晃荡,里面米酒的醇香混合着他身上的烟味和土腥味,飘散一路,成了冬日山林里最令人安心的气息。
脚下是堆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枯竹叶,厚实而松软,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是大地在低声絮语。五叔不说话,低着头,眼神像鹰一样扫过地面的每一寸痕迹。忽然,他停下脚步,用锄头轻轻拨开一层浮土,侧耳听了一下,然后果断地挖下去。锄头碰到笋尖时,发出一声沉闷而饱满的“咚”声,那声音不像来自土层,倒像是从地心深处传来的春信,厚重而充满希望。新挖出的冬笋,胖乎乎裹着黄泥,像一个个襁褓中的婴儿。
母亲的厨房,是冬日里最温暖的圣地。她用老竹根刷子“唰唰”地洗去冬笋上的泥垢,露出象牙般洁白的笋肉。腊肉是秋天熏制的,黝黑油亮。两样东西和在一起,放在黑铁锅里,架上熊熊的柴火灶咕嘟咕嘟地炖。蒸汽汹涌地升起,在厨房的梁柱间缠绕、舞蹈,把那个用竹篾编成的巨大锅盖熏得油光发亮,每一根竹篾都吸饱了肉香和笋香。那香味霸道极了,能飘出很远,勾得路上行人都忍不住深吸几口气。
腊月廿四,小年。竹市镇的老街活了过来。竹骨扎就的灯笼挂满了每家每户的屋檐,暖红色的光映在青石板上,流淌成一条温暖的河。我和小妹裹得像两只棉花球,挤在喧闹的人群里看皮影戏。幕布是白的,用竹竿支着。灯光一照,竹马将军骑着骏马,正与张牙舞爪的花灯妖大战,竹签操纵的影人上下翻飞,引得我们阵阵惊呼。“铛——铛——”卖麦芽糖的老汉敲着竹梆子走过,那声音就是集结号。我们冲过去,看他用两根小竹签灵巧地从糖锅里扯出金黄色的糖稀,一拉一绕,便成了一团能粘住所有快乐的宝贝。甜!那种甜,能瞬间击溃冬日的所有严寒,牢牢地粘住整个童年。
疯玩够了,归家时已是深夜。总要在门口的竹篱笆外使劲跺脚,震落棉鞋里钻进来的冰凉雪粒子。一抬头,总能看见自家烟囱里冒出的袅袅青烟,那是家里烧着竹炭火特有的信号,平和,安稳,告诉你,家到了。
第五章:竹脉绵延
去年清明,我终于得闲,再次踏上竹市镇的土地。水南桥还在,只是更老了,桥下的平溪江水依旧,只是再也看不见顺流而下的木排。那种艄公的号子,那种巨蟒般的竹排阵列,都已被时间收缴,封存在了历史的某个角落。粮站早已改成了灯火通明的超市,门口贴着二维码支付的蓝色标志。晒谷坪上立着贴满白色瓷砖的小楼,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老竹器社的原址,如今是一家网吧,蓝色的招牌上,“网络世界”四个字闪烁不定。我站在窗外,看见里面坐着几个年轻人,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屏幕上闪烁着光怪陆离的游戏画面。那些曾经能剖竹如丝、创造出无数生活艺术品的手,此刻正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敲击着陌生而统一的节奏。时代的天平,已然倾斜。
我心有怅然,信步走向安南村小学。学校也变了模样,崭新的教学楼、塑料跑道。然而,我的目光却被操场中央的旗杆牢牢吸住——它还是那根老竹,只是四十年的风雨把它磨得更加光滑、沉静,透出一种暗金色的光泽。旗绳还在,上面那几个笨拙的疙瘩,依然是我当年系上去的模样,仿佛在固执地等待着那个少年的归来。那一刻,时光倒流,我几乎听见父亲摔打算盘的噼啪声。
我在已成废墟的祠堂旧址徘徊,瓦砾堆中荒草萋萋。正感伤间,忽见一处残破的墙角,几茎新竹竟倔强地钻出水泥地的缝隙,舒展着稚嫩却充满力量的青叶。它们之下,或许就埋着七阿公那根光亮的竹烟斗,那些年年祭祀飘散的竹纸灰,最终化作了滋养它们的春泥。它们沉默地生长,无声地宣告:有些东西,是水泥地封不住的,是时间带不走的。
山风又起,掠过远处的竹山,送来阵阵竹涛。这声音,千百年未曾变过。恍惚间,我又回到了那个被母亲举着竹扫把催归的黄昏,笑声和叫骂声犹在耳畔。只是这一回,风中飘落的竹叶,边缘都镶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边,它们打着旋,轻轻地、温柔地,覆住了我们来时的一串串脚印,仿佛在为一段记忆盖上一床柔软的被子。结束,亦是开始。竹脉,就在这枯荣之间,寂静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