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洞庭湖的水瘦了。
我从邵阳来,乘着慢火车,穿过湘中连绵的丘陵。家乡的资水尚丰,而洞庭已显秋意。抵达时,正值秋分前后。长沙城里的暑气尚未消尽,而洞庭湖上,已有凉意自水波间升腾。这凉,不似雪峰山间的秋风那般清冽,倒像是从千古的诗文中浸润出来的,带着些许文人墨客的叹息。
晨光初露时,我立于岳阳楼之上,凭栏远眺。湖水不像资水那般湍急奔涌,而是静静地躺着,如一面蒙尘的古铜镜,映着天光云影。远处君山隐约,仿佛一幅水墨画上淡淡的墨痕,若有若无。范仲淹所言"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刻竟是如此真切。
湖面上,渔船已开始活动。这些船不大,船身被岁月和水波侵蚀得发黑,与资江上的渔船颇为相似。船头坐着位老渔人,脸上的皱纹像被湖水揉皱又晒干的渔网,深纹里嵌着常年浸在水汽里的暗黄,唯有双眼亮得像晨光刚落在湖面上的碎银,随橹声轻轻晃。他们摇橹的姿态极是从容,仿佛不是在谋生,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船过处,水面划开细细的波纹,很快又复归于平静。
我下了城楼,沿湖岸而行。岸边的芦苇已经泛黄,芦花在风中摇曳,如雪如絮。这景象让我想起邵阳老家资江岸边的芦苇荡,只是这里的更加辽阔,更加苍茫。偶尔有几只水鸟从芦苇丛中惊起,振翅向湖心飞去,留下几声鸣叫,很快被广阔的湖面吸收殆尽。
转过一处弯道,忽见几个年轻人正在湖边架设仪器。走近询问,原来是本地大学环境系的学生在做水质监测。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一边记录数据一边告诉我:"九月水位下降,是观察湖底生态变化的最佳时期。我们正在追踪近年来的水文变化。"她指着电脑屏幕上的曲线图,指尖点过一条平缓的上升线,"你看,前几年采砂船多的时候,水质透明度总在波动,这两年禁采了,加上东洞庭湖湿地的滤水作用,今年的清澈度比三年前提高了近三十厘米——上个月还有越冬的小天鹅提前来探路,在浅滩里啄水草呢。"
午后,我在湖边一小茶馆歇脚。茶馆简陋,只有三五张木桌,老板娘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脸上总挂着笑。我要了一壶君山银针,看茶叶在杯中徐徐展开,犹如重新活过一次的生命。
"听口音,是邵阳老乡?"老板娘边擦桌子边问,手上的动作不停。
我惊讶地点头:"您怎么听出来的?"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我娘家是洞口那片的,嫁到岳阳二十年了。邵阳人说话尾音往上挑,像资水拍着岸边的青石板,脆生生的,好听得很哩。"
"九月来看湖最好,"她续道,"不像我们老家山里的秋天,湿气裹着雾,衣服晾三天都不干。这里的秋天干爽,湖风一吹,连骨头缝里的烦忧都能吹走。"
这话让我想起邵阳秋日里雾气缭绕的雪峰山——清晨推开门,竹枝上的雾珠能滴湿裤脚,确是两种不同的秋意。
茶馆里还有一位老者,独自坐在角落,面前摆着一壶酒,却不怎么喝,只是望着湖面出神。我与他攀谈起来,得知他是本地的老渔民,如今老了,打不动鱼了,却还是每日来湖边坐坐。
"这湖啊,我打了一辈子的交道。"老者说话带着浓重的岳阳口音,但与邵阳话同属湘语,听着亲切。"涨水时能漫到岳阳楼的石阶,枯水时能看见湖底的老槐树桩。它有时候温柔得像娘亲,给你满舱的鱼虾;有时候凶狠得像仇人,卷走我三个伙计。但不管怎样,离不了。"
他告诉我,九月是洞庭湖开始"收敛"的时候。夏天的洪水过去了,湖面渐渐回落,露出被淹没的滩涂,滩上的红草刚冒头,像给湖底铺了层胭脂。鱼虾变得肥美,但也更加难捕——它们藏在红草深处,尾鳍只偶尔露个尖,仿佛知道寒冬将至,要攒着力气过冬。
"你看那水。"老者指着湖面说,"现在能看见底下的水草,一缕缕像绿绸子。夏天的时候,水是浑的,黄的,连船帮都能染黄;现在清得,能数清水草上停着几只豆娘。"
的确,近岸处的湖水清澈了许多,水草随着水流轻轻摆动,偶尔有银闪闪的小鱼穿梭其间,尾鳍扫过水草,漾开一圈极细的纹。这景象让我想起老家门前的资江浅滩——那时我总蹲在岸边,把脚伸进水里,小鱼会来啄脚趾缝,如今指尖仿佛还能触到洞庭湖水的微凉,连水底水草拂过船底的痒意,都和儿时资江边的感觉叠在了一起。
日落时分,我租了一叶小舟,划向湖心。船桨拨动水面的声音格外清晰,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有节奏的哗啦声,混着远处渔人隐约的号子。越往湖心去,越感到人的渺小。四望皆水,远岸缩成一道淡青的线,云影落在湖里,随波漂动,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自己和这无尽的湖水。这辽阔与资江峡谷的幽深竟是如此不同,却又同样动人——资江是裹着你往前走的,洞庭是让你停下来等风的。
夕阳西下,湖面被染成金红色,波光粼粼,如撒了无数金箔,连船桨上都沾着碎光。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文人墨客为洞庭湖倾倒。这湖,不仅是一片水域,更是一种心境。它广阔,能把个人的愁绪揉进波里;它永恒,却又在每一缕晨光里换着新的模样。
暮色四合时,我返回岸边。远处有灯火零星亮起,倒映在水中,随风摇曳,如梦中景象。湖边的小镇上,人家开始生火做饭,炊烟裹着鱼香袅袅升起,与湖上的薄雾交融在一起,落在芦苇上,凝成细小的水珠。这炊烟让我想起邵阳山村的傍晚——那时父亲会在灶房烧柴火,烟从瓦缝里钻出来,带着松木的味道,只是这里的水汽更重,炊烟也更缥缈,像抓不住的乡愁。
我忽然想起杜甫的诗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千年前的诗人所见之景,与我今日所见,究竟有何不同?湖水依旧,日月依旧,变的只是观湖之人——他见的是战乱中的壮阔,我见的是太平里的从容;他笔下的湖是"戎马关山北"的背景,我眼前的湖是"生态监测仪"前的风景。如今高铁高速公路纵横交错,岳阳楼成了旅游景点,但洞庭湖还是那个洞庭湖,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人世间的来来往往,也看着人们把"索取"换成了"守护"。
是夜,我宿在湖边一家小旅馆中。老板是个中年人,听说我是邵阳人,格外热情:"我有个表哥在邵阳做建材生意,每次来都给我带猪血丸子——你们那儿的丸子才叫正宗,蒸透了油汪汪的,肉香裹着豆腐香,不像城里卖的,少了柴火熏的焦味。"他泡着本地特产的黄茶,茶梗在杯底竖起来,"我以前在深圳打工,每天挤地铁挤得喘不过气,还是湖边舒服。现在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有的开民宿,有的做电商卖湖鲜,还有的跟着护鸟队巡湖——这洞庭湖啊,养人,也教人踏实。"
这话让我想起母亲每到腊月,就把猪血和豆腐拌了,加些碎肉,裹上粗盐和辣椒粉,吊在灶房梁上,柴火烟子熏得越久,颜色越黑,香味越浓。去年回家,母亲还说:"你在外面吃不到这个味,下次给你寄两斤。"
夜深人静时,能听到湖水的轻响,不是波涛汹涌,而是细碎的哗啦声,像母亲坐在床边补衣服时,针线穿过布料的轻响。这声音伴我入眠,梦中仿佛自己也化作了湖中的一滴水,从资江一路奔来,绕过雪峰山的褶皱,穿过湘中的丘陵,最终融入了这无尽的深邃之中,和那些千年的波纹、今日的水草,紧紧靠在了一起。
翌日清晨,我又来到湖边。湖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对岸的君山只剩个淡墨色的轮廓,恍若仙境。有早起的渔人已经开始作业,他们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橹声隔着雾传过来,慢了半拍,如同水墨画中的点缀。这雾与邵阳山间的晨雾不同,更湿润,更厚重,吸一口,满是鱼腥味和水草的清苦,还有淡淡的芦苇香。
一个老人正在岸边修补渔网,手指在网眼间穿梭,动作熟练得像在编织自己的皱纹。我与他攀谈,他告诉我,他在湖边生活了七十多年,亲眼见证了洞庭湖的变迁——年轻时见过万人围湖造田,后来又看湖退田还湿,现在每年冬天,还能看见成群的白鹤落在滩上。
"水比以前少了,"老人叹口气,把一根新的网绳系紧,"去年冬旱,我还跟着护鸟队去看过湖底的老街,青石板缝里还嵌着半片民国时的瓷碗,碗沿沾着水草的绿渍,像给老街留了枚印章。还有些木柱子,泡了几十年,还是硬的,上面的年轮能数清。"
这话令我悚然。湖水之下,竟淹没着如此鲜活的过往?那些青石板上曾走过多少人,那瓷碗曾盛过多少饭,那木柱子曾撑起过多少家?这万顷碧波之下,藏着的何止是故事,更是一代人的生活印记。
老人又笑道:"不过湖就是这样,有涨有落,就像人的生活,有起有伏。重要的是,它还在那里,还能养着我们,养着那些鸟。你看那边的湿地保护区,去年冬天来了三百多只白鹤,比前年多了近一百只——我们现在也知道了,不能光向湖要,也得给湖留着。"他指着远处一片芦苇荡,"那片是禁渔区,每年都有学生来种水草,说是能净化水,还能给鱼虾留个家。"
离开老人时,晨雾已散得差不多了,风里裹着芦苇的干香,我沿着湖岸往车站走,路过几间刚开门的民宿,门帘上绣着"洞庭秋"的字样,挂着的干辣椒串在风里晃,红得亮眼。偶尔有几只白鹭从水面掠过,翅膀沾着水珠,落在远处的滩涂上,缩成几个小白点。
快到车站时,遇到一位背着画板的青年画家。他正蹲在路边,对着湖面调色,画板上已经有了半幅素描——晨雾中的渔船,夕阳下的金波,还有岸边的芦苇。他翻开写生本给我看,里面全是洞庭湖的模样:雨中的湖是灰蓝的,雪后的湖是素白的,连阴天的湖,都画着细碎的云影。"我每个月都来,"他蘸了点赭石色,往画纸上添了一笔夕阳,"每次来的感受都不一样。九月最好,这时的湖像个晒了一辈子太阳的老人,眼角有皱纹,但眼里有光,连风里都带着温和的劲儿。"
洞庭秋色,水墨苍茫。这湖,见证了无数朝代更迭,包容了无数悲欢离合,却依然沉默如初。而我们,不过是它漫长生命中的匆匆过客,能留下的,最多不过是一声叹息,几句诗行,或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但现在我明白了,洞庭湖不只有过去,更有现在和未来。那些监测水质的学生、回乡创业的民宿主人、描绘湖光的画家、守护候鸟的老人,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片古老的湖水对话,续写着新的故事——就像我们邵阳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与资水、与雪峰山的故事,把乡愁揉进日子里,把守护藏在行动里。
回城的车上,我翻看手机里的照片,却发现没有一张能真正捕捉到洞庭湖的神韵。那种广阔,不是镜头能框住的;那种深沉,不是像素能呈现的;那种历经千年而不变的从容,更不是影像能传递的——它藏在老渔民皱纹里的湖光里,藏在学生监测仪跳动的数据里,藏在茶馆老板娘说的"尾音上挑"的乡音里,也藏在我指尖残留的、与资江同源的微凉里。
也许,这就是洞庭湖的魅力所在——它永远在那里,用一波一浪的节奏,等每一个前来寻找心灵宁静的人。它不说话,却用清可见底的水、随风摇曳的芦苇、晨光里的碎银,把你的愁绪轻轻揉散,把你的乡愁悄悄接住。而它自己,也在时光的流转中,被这些新的故事、新的守护,赋予着永远年轻的意义。
九月的洞庭湖,水瘦了,韵味却更浓了。就像我们邵阳人常说的: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洞庭湖的龙,便是那千年不变的包容与智慧,更是今日里,人与湖相互守护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