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松第三次缠眼镜腿时,窗台下的啜泣声像根细针,扎破了清晨的寂静。晨光刚漫过青牛山的轮廓,樟树上的麻雀叫得发慌,铁皮衣柜上那本卷边的《义务教育保障政策汇编》,被风掀得哗哗响——那是去年林队长临走时塞给他的,说“青山村的娃娃们,还得靠你”。他翻得最多的,是“春蕾计划”那几页,纸角已磨得发毛。
“杨老师……”刘小燕的声音裹着露水,从铝合金窗缝里钻进来。杨青松放下胶布,左腿撑着拐杖挪过去,看见小姑娘攥着书包带,眼泪把刘海泡得发潮,校服袖口还沾着泥——是跑过来时摔的。窗玻璃亮得晃眼,去年扶贫工作队换窗时,他还觉得这玻璃太透,把自己这个外乡人、这个“残废”老师与村民的距离照得明明白白。可此刻,它却照得小姑娘的眼泪格外扎心,也照见他自己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无力感。
“咋了?”他把窗户推得更开,风裹着田埂的青草气涌进来,带着点四月的凉意,直往他旧棉袄的袖口里钻。
“俺爹不让俺上初中了。”刘小燕的声音突然拔高,又赶紧压低,攥着书包带的手关节泛白,“他说家里要还拖拉机的贷款,弟弟明年也要上学,俺是丫头,迟早要嫁人的……”话没说完,就蹲在窗台下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雨打蔫的秧苗。
杨青松的手顿在窗沿上,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里。他想起十一年前刚到青山村的那天,拖着这条小儿麻痹症留下的残腿,从县城坐了三个小时班车,下车时拐杖陷进泥路里,溅了满裤腿的泥。那时这扇窗还是钉着塑料膜,冬天漏风,夏天闷热,他常坐在窗边翻课本,看村民扛着锄头走过,像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他总觉得,自己这条残腿,连在这片土地上站稳都难,哪还能管别人的前程?这种深植于身体的局限感,曾像枷锁一样困了他许多年。
“你等着。”他缩回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试图挣脱枷锁的决心。他摸出帆布包,把政策汇编揣进去。出门时,拐杖在水泥地上磕得咚咚响,每一声都敲在他心上。路过操场,看见刘老四蹲在拖拉机旁擦零件,满手油污。看见他,刘老四愣了一下,把抹布往腰上一搭:“杨老师,您咋来了?”眼神里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易察觉的躲闪。
“聊聊小燕的事。”杨青松在门槛上坐下,左腿没法伸直,只能别扭地蜷着,“她上次期末考全县第五,镇初中校长都来问过,是块读书的料。”
刘老四蹲回地上,抓起零件往柴油机上怼,金属碰撞声刺耳,像是在掩盖内心的烦躁:“考得好有啥用?杨老师,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家里就这点钱,先顾小子,这是老规矩。”
“‘春蕾计划’能覆盖学费,生活费……我来想办法。”杨青松把政策汇编递过去,书页在风里哗哗掀动,仿佛在急切地证明着什么,“我每月工资能省出两百,不够的话,我再找老校长申请补助。”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心里都虚,那点工资,除了买药,剩下的刚够糊口。
刘老四的动作停了。他盯着那本书,指节捏得发白,突然抬头,目光像钩子一样扎过来:“您自己呢?眼镜腿缠三年了,冬天就这一件旧棉袄,您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俺家的事,不能这么拖累您。”
这话像块滚烫的石头砸在杨青松心上。他感到一种被看穿窘迫的狼狈,同时也触到了对方硬壳下的不忍。他想起自己初中时父亲病重,母亲想让他辍学打工,是班主任跑了三趟家里,磨破了嘴皮子才申请到助学金。那位老师当时也说:“我是老师,看着孩子有书念,比什么都强。”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喉咙口的哽咽:“老四,我是老师,也是从苦日子里靠人帮才爬出来的。我这条腿是不方便,但脑子里的东西,还能帮娃娃们看看路。”
刘老四没再说话,抓起抹布狠狠擦着零件,油污溅了满裤腿。阳光从屋檐漏下来,落在两人之间的泥地上,杨青松的拐杖尖深深陷在泥里,像要扎下一个倔强的根。
县教育局的办事员翻着材料,头也不抬:“今年‘春蕾计划’名额紧,你们村已经报了两个,再报得等明年。”冰冷的程式化语气,没有一丝回旋余地。
“可小燕九月就要开学了!她成绩特别好,要是辍学,太可惜了!”杨青松急了,拐杖在地板上戳得咚咚响,引得旁边办公室的人探头张望。
办事员终于抬头,看了眼他倚着的拐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但内容依旧强硬:“同志,理解你的心情。但政策就是这样,每个村都有指标,我也没办法。”他合上材料,递回来,意味着谈话结束。
杨青松攥着那叠浸满希望的材料出来,县城的阳光白花花一片,晃得他头晕。马路平坦,拐杖不再陷进泥里,他却觉得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无力感比在田埂上跋涉更甚。他在路边的花坛沿上坐下,掏出早就冷掉的馒头啃着,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没办法”三个字。难道就这样回去告诉小燕“等明年”?明年复明年,多少孩子的梦就是这样等没的。他想起林队长偶然提过县妇联可能有临时救助渠道,一抹嘴,拄着拐杖又往妇联赶。那栋楼没有电梯,他拖着残腿,一层一层地爬,汗水湿透了后背。
第一次去,没找对负责人,被一个年轻干部三言两语打发了。第二次,他托林队长在电话里仔细叮嘱:“妇联的王主任,是个实干家,最看重材料和诚意。”他带着更齐全的材料再去,却被告知王主任下乡了。第三次,他算准时间,提前两小时守在办公室门口。走廊里人来人往,他靠着墙站着,左腿酸麻得厉害,只能不断变换重心。直到下班时间过了很久,走廊灯次第熄灭,王主任才夹着包出来。看到他还在,主任明显愣了一下。杨青松赶紧上前,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递上材料。王主任看着他汗湿的衬衫、沾满尘土的裤脚和那双因长时间站立而微微颤抖的腿,又翻开材料,看到了里面特意夹着的刘小燕几乎满分的成绩单和奖状复印件,终于叹了口气:“杨老师,你真是不容易……行,这个材料我收下了,给你加个急,但不敢打包票,你回去等消息吧。”
回去的路上,天已黑透。杨青松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他怀疑自己这种近乎偏执的奔波,究竟有多大意义?一己之力,真的能撬动现实的铁板吗?这种怀疑,在他十多年的教学生涯中,如同窗外的阴云,时常飘来。
六月初的暴雨后,黄精蔫了的消息像又一记闷棍。刘老四蹲在地里,眼睛通红:“杨老师,这要是绝收了,贷款都还不上,就算补助下来了,小燕的学俺也供不起啊……”那一刻,杨青松看着连片的枯萎,感到刚有点起色的希望又被雨水泡烂了。他跑去乡农技站,站里唯一的技术员被抽调去搞普查了。他只能凭着记忆和那本《政策汇编》里关于产业扶贫的零星提示,自己摸索着给黄精排水、喷药。效果甚微。刘老四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去县城电商服务中心的想法,是在他几乎绝望时冒出来的。那年轻人看着他们带来的半萎黄精,直摇头:“大叔,你这品相不行啊,现在直播卖货竞争大,谁买这个?”第一次直播,刘老四对着镜头磕磕巴巴,满脸褶子憋得通红,弹幕里冷嘲热讽:“演戏吧?”“又是卖惨的!”杨青松接过手机,努力让声音平稳,讲述青山村的土地和村民的汗水,但订单寥寥无几。刘老四蹲在田埂上,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杨老师,俺就说不行,咱就不是干这个的料……”
失败的阴影浓重地笼罩下来。杨青松好几个晚上睡不着,对着那扇明亮的窗户,看到的不再是希望,而是自己无能为力的倒影。他给当年的班主任,如今已退休的老校长写了封长信,倾诉自己的挫败和迷茫。老校长回信很快,信纸上有淡淡的茶渍,字迹一如既往的刚劲:“青松,当年我去你家三次,你以为次次都有把握吗?事在人为,贵在坚持。别忘了,你不仅是老师,也是乡亲们的学生,地里的学问,有时候比书上的还深。”
就是这句话,让他和刘老四又站了起来。他们不再直接卖鲜黄精,而是请教村里几位曾加工过药材的老农,尝试切片、九蒸九晒,做成黄精茶。过程繁琐,火候把握不好就前功尽弃,失败了许多次。他们也开始留意别的直播间,发现单纯卖货效果不好,而那些展示真实生活、讲述背后故事的,反而更吸引人。再次直播时,他们不再刻意推销,镜头就对着院子,拍怎么晒制,怎么挑拣,杨青松偶尔用粉笔头在小黑板上写黄精的功效,讲他怎么教孩子认字,刘小燕做完作业路过,被拉进镜头,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念一段课文,声音清亮。订单就这样慢慢从几斤变成了几十斤,虽然缓慢,却真实地增长着。这个过程,不再仅仅是卖货,更成了青山村生活的一扇窗,连接起了山外好奇而友善的目光。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新校舍的主体已经完工。杨青松踩着雪去看自己的办公室,落地窗已经装好了,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地上铺出一片暖光。他站在窗前,看见操场上几个孩子在堆雪人,笑声顺着窗户飘进来,脆生生的。
突然,有人敲了敲玻璃。杨青松回头,看见刘小燕站在外面,鼻子冻得通红,手里举着一张奖状。“杨老师,俺期中考试得了第一名!”她把奖状贴在玻璃上,笑得眼睛都眯了,“俺跟班主任说了,将来要考师范,回青山村当老师!”
杨青松打开窗户,雪花飘进来,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却瞬间被心里的暖意融化。“好啊,”他笑着说,声音有些沙哑,“我在这等着给你当同事。”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颤巍巍撬开的,不仅是刘小燕通往未来的窗,也是他自己打破内心壁垒的窗。他这条“残腿”,确实走不了太快,但可以成为一根拐杖,支撑着更多孩子,走向更远的地方。
刘小燕蹦蹦跳跳地走了,杨青松还站在窗前。远处,新修的公路裹着雪,像一条银色的带子,蜿蜒伸向山外;近处,村民们的新房上飘着炊烟,每一扇窗户里,都亮着暖融融的灯。他拿起放在桌上的教案本,翻到空白页,郑重地写下一行字:“每一扇打开的窗,都装着一个想往前走的梦。而推窗的手,或许笨拙,或许颤抖,但只要有光透进来,就值得用尽全力。”
他知道,这个冬天不会冷。因为他和村民们一起,正把更多的窗,一扇扇打开——有的窗里,装着孩子的书本;有的窗里,装着村民的收成;还有的窗里,装着像刘小燕一样,看清了未来、并决心回来的年轻人。而他自己,也终于从那个躲在塑料薄膜后自怜的旁观者,走到了这扇明亮的落地窗前,成为了这希望图景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