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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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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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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数星星的童年

一 

天光暗下来了,西边的山坳里还留着最后一丝橘红色的光亮。毛伢子坐在门坎上,看着那光亮一点点被墨蓝色的夜吞没。

"毛伢子,进来恰饭(吃饭)了!"阿婆的声音从灶屋里传出来,带着柴火灶特有的烟火气。

他应了一声,却没动弹。眼睛还盯着天上,等着第一颗星子跳出来。

这是我们杨家坳孩子夏日里最大的乐趣——数星星。哪个数得多,数得准,第二天就能在伙伴中间挺直腰板做人了。

"毛伢子!耳朵聋了?"阿婆提着锅铲走出来,围裙上沾着几点油星。

毛伢子这才不情愿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堂屋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一碗青椒炒蛋,一碟酸豆角,还有他最爱的豆豉蒸腊肉。腊肉是去年冬至熏的,用的是山里的松树枝和茶树枝,熏得金黄透亮,挂在灶屋梁上大半年了,切开来还是红白分明,油亮亮的。

阿公已经坐在上首,手里端着半碗米酒。他见毛伢子进来,眯着眼睛笑:"又在等星子屎了?"

"是星星,不是星子屎!"毛伢子纠正他。阿公总喜欢把星星说成"星子屎",说那是天上神仙拉的屎,亮晶晶的。为这个,他没少跟阿公争。

阿婆盛了满满一碗米饭递给他:"快恰,恰完了帮你阿公去晒谷坪收谷子。"

毛伢子扒拉着饭,眼睛却不时往门外瞟。天黑透了,星星该出来了。

杨家坳的夏夜,比镇上、县里都要黑,也因此星星比哪里都亮。阿公说,这是因为我们这里山多,灯少,天上的星子屎就格外多些。毛伢子不跟他争这个,反正他知道,杨家坳的星空是全世界最好看的。

吃过晚饭,毛伢子帮阿公收完谷子,就一溜烟跑到了晒谷坪中央。这里是全村最宽敞平整的地方,也是我们数星星的最佳位置。

已经有几个伙伴在那里了。建军、建国两兄弟,还有秀妹子,都仰面躺在竹席上,眼睛盯着天空。

"毛伢子,快来!星子都出来了!"秀妹子朝他招手。

他赶紧跑过去,在他们中间挤了个位置躺下。竹席还带着白天的余温,硌在背上却让人心安。

"一颗、两颗、三颗……"建国已经开始数了。

"莫吵!从头开始数!"建军打了弟弟一下。

大家安静下来,开始认真地数星星。

杨家坳的夜空像一块巨大的黑绸布,上面撒满了碎钻石。大的、小的、亮的、暗的,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偶尔有流星划过,大家便齐声惊呼,然后按照老规矩赶紧许愿。

"我数到五十七了。"秀妹子小声说。

"我数到六十三了。"建国不服气。

"吹牛!你那边明明没那么多星子!"建军揭穿他。

毛伢子默默数着,不敢分心。阿公教过他,数星星要找准一个区域,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一颗一颗数,不能跳。最好是以那个勺子一样的北斗星为起点。

北斗星很好认,七颗明亮的星星组成一个勺子形状。阿公说,那勺子指着北边,迷路的人靠着它就能找到家。他试过几次,白天在山上砍柴,晚上看着北斗星走,果然能走回家。

"毛伢子,你数到好多啦?"秀妹子推推他。

"九十八。"他有些得意。

他们都不说话了,继续数起来。孩子们之间的竞争,有时候就这么简单又认真。

夜风徐徐吹来,带着稻田的清香和远处荷塘的湿气。青蛙在呱呱叫,蟋蟀在草丛里弹琴,偶尔还有几声犬吠从村里传来。

数累了,大家就开始认星座。其实哪懂什么星座,不过是把几颗亮星连起来,瞎取名字罢了。

"看那边,像不像一头牛?"建国指着东方的一串星星。

"哪里像牛了?明明像只鸡!"建军总是跟弟弟唱反调。

"我看像我们家的犁。"秀妹子说。

毛伢子眯着眼睛看了一会,说:"像阿公的烟斗。"

大家便都笑了。笑着笑着,忽然一颗流星划过,大家赶紧闭嘴许愿。

"你许了什么愿?"秀妹子问毛伢子。

"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他神秘地摇摇头。

其实他许的愿望是希望今年阿爸阿妈能回家过年。他们在广东打工,已经两年没回来了。

阿公摇着蒲扇走过来的时候,大家还在为天上某个星座像什么而争论不休。

"细伢子们,数清天上有好多星子屎没?"阿公笑呵呵地问,坐在旁边的石磙上。

"数不清,太多了!"建国抢着回答。

阿公吸了口旱烟,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像一颗地上的星星。"天上有好多星子,地上就有好多人。一颗星子对应一个人哩。"

"真的吗?"秀妹子睁大眼睛,"哪颗星是我呢?"

阿公指着天上最亮的一颗:"那颗最亮的就是你咯。"

"那我的呢?我的呢?"建国建军一齐问。

阿公又指了两颗靠得很近的星星:"那两颗就是你们两兄弟,总是挨在一起。"

毛伢子赶紧问:"阿公,哪颗星是你?"

阿公眯着眼睛找了找,指着一颗不太亮但很稳定的星星:"那个应该就是我咯。老了,不亮了,但还在那里闪哩。"

"那阿婆呢?"秀妹子问。

"阿婆啊,"阿公又找了一会,"那边那颗,跟我这颗挨得近的,就是阿婆了。"

大家顺着他的手指看,果然有两颗星星靠得很近,一闪一闪的,像是在说话。

"那我阿爸阿妈呢?"毛伢子问,心里忽然有些发酸。

阿公沉默了一会,烟头明明灭灭。"看到那条天河没?这边一颗,那边一颗,隔河相望哩。"

大家都不说话了。大家都知道,毛伢子的父母在广东打工,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阿公说的隔河相望,让毛伢子鼻子有点酸。

天上的银河确实像一条河,密密麻麻的星星组成了一条发光的带子,横贯整个天空。阿公说,那是王母娘娘用簪子划出来的,为的是不让牛郎织女相见。

"牛郎织女真可怜。"秀妹子小声说。

"不可怜不可怜,"阿公赶紧说,"七月七,喜鹊搭桥,他们就能相会了。"

"就像毛伢子的阿爸阿妈,过年就能回来了!"建国心直口快。

建军捅了他一下,示意他别说了。大家都知道,毛伢子的阿爸阿妈去年过年就没回来,因为厂里赶工,工资给三倍。

阿公摸摸毛伢子的头:"毛伢子,指不定哪天,你阿爸阿妈就回来了。"

他点点头,没说话。眼睛盯着天上的银河,想着河两边的星星,哪颗是阿爸,哪颗是阿妈。

数星星的孩子都回家了,晒谷坪上只剩下毛伢子和阿公。

阿公抽完一袋烟,磕磕烟斗:"毛伢子,回去困觉(睡觉)吧。"

"再等一下。"他舍不得这满天星星。

阿公便又装了一袋烟,陪他坐着。蝉鸣蛙叫中,阿公突然唱起了山歌:

"天上星子排对排,地上娃儿盼娘来。

星子眨眼天会亮,娘亲归来笑开怀。"

阿公的嗓音沙哑,调子也有些跑,但在静静的夜里,却格外动人。毛伢子听着,眼眶有些发热。

"阿公,再唱一个吧。"他央求道。

阿公笑了笑,又唱起来:

"月亮巴巴,兜里坐个爹爹;

爹爹出来买菜,兜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糍粑;

糍粑跌井里,变只蛤蟆..."

他听着听着,咯咯笑起来。这歌谣从小听到大,每次都觉得好笑。

阿公唱完了,摸摸他的头:"你阿爸小时候,也爱听我唱这个。"

"阿爸也数星星吗?"

"数,怎么不数。"阿公望着星空,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时候啊,他跟你一样,天天晚上躺在晒谷坪上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我还得把他背回去。"

毛伢子想象着阿爸小时候的样子,应该跟他现在差不多吧。

"后来呢?"他问。

"后来啊,"阿公叹了口气,"后来他长大了,娶了你阿妈,就有了你。再后来,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就去广东打工了。"

毛伢子低下头,用脚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我想他们了。"

阿公没说话,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摸着他的头。阿公的手很糙,摸在头上有点扎,但很温暖。

夜空中有流星划过,他赶紧许愿。这次许的愿是希望阿爸阿妈平安健康。

快中秋的时候,阿爸阿妈终于来电话了。是打到村头小卖部的,王老板跑来叫大家去接。

毛伢子赤着脚就跑,一路踩在石子路上也不觉得疼。

阿婆在后面喊:"穿鞋!穿鞋!"他已经跑出去老远了。

气喘吁吁地跑到小卖部,抓起话筒的手都在抖。

"毛伢子?"是阿妈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有些模糊。

"阿妈!"他喊了一声,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却都堵在喉咙口。

"毛伢子,听阿婆说你长高了?"阿妈问。

"嗯。"他点点头,明明知道她看不见。

"学习成绩好不好?听阿公的话没?"

"好。听了。"他机械地回答,眼睛盯着柜台上的糖果罐。

阿爸接过电话:"毛伢子,中秋阿爸阿妈回不去了,厂里忙。给你寄了月饼和新衣服,收到了没?"

"没。"他心里一下子沉了下去。

"应该快到了。"阿爸说,"你在家要听话,帮阿公阿婆干活,好好学习。"

"晓得了。"他闷闷地说。

又说了一会,电话就挂了。因为长途电话费贵,说不了多久。

他慢慢走回家,脚底被石子硌得生疼,却比不上心里的失落。

晚上,他又去晒谷坪数星星。今天天上的星星似乎没有那么亮了,也没有那么多了。他数着数着就乱了,只好重头再来。

阿公来找他,坐在他身边:"电话打通了?"

"嗯。"

"他们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回来了。"

阿公沉默了一会,然后指着天上:"毛伢子,你看那月亮,都快圆了。不管阿爸阿妈在哪里,看的都是同一个月亮哩。"

他抬头看,月亮确实快圆了,像一个大银盘挂在天上,周围的星星都黯然失色。

"星星也没有少,"阿公又说,"只是月亮太亮了,你看不见。等月亮不那么亮的时候,星星就又出来了。"

他明白阿公的意思,但心里还是难受。

那天晚上,他数星星数到了五百多颗,是历来最多的一次。但一点也不开心。

中秋前一天,阿爸阿妈寄的包裹到了。除了月饼和新衣服,还有一双运动鞋和一个书包。

月饼是广式的,蛋黄莲蓉的。阿婆说太甜,阿公说没有自己打的好吃,但毛伢子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月饼。

新衣服是件蓝色的外套,上面印着卡通图案。秀妹子说好看,建国建军羡慕得眼睛都直了。

运动鞋是白色的,底很厚,他舍不得穿,抱在怀里睡了一晚。

书包是红色的,有很多口袋,还有一个文具盒,里面装着铅笔、橡皮和削笔刀。

他背着新书包在村里走了一圈,收获了不少羡慕的目光。但晚上躺在晒谷坪上数星星的时候,他还是宁愿用这些换阿爸阿妈回来过节。

中秋夜,阿婆做了丰盛的饭菜:红烧肉、清蒸鱼、辣椒炒肉,还有芋头蒸扣肉。阿公特意去塘里捞了条大鱼。

大家在院子里摆开桌子,一边吃饭一边赏月。月亮又大又圆,亮得能看见院子里蚂蚁搬家。

阿公斟了一小杯米酒给他:"毛伢子,今天破例,准你喝一口。"

他抿了一小口,辣得直吐舌头,逗得阿公阿婆哈哈大笑。

阿婆拿出月饼,切成四份。大家一人一份,还有一份留给阿爸阿妈——这是阿婆的老规矩,说这样出门在外的人就能平安。

吃过饭,阿公又开始讲月宫嫦娥的故事。这个故事听了无数遍,但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阿公,月亮上真有嫦娥吗?"他问。

"有哩,"阿公肯定地说,"还有玉兔,在那里捣药。"

"那星星上有人吗?"

"星星上啊,"阿公想了想,"也许有,也许没有。说不定哪颗星星上,也有个细伢子在数星星,数着地球哩。"

毛伢子想象着某个遥远的星球上,一个外星孩子也在数星星,数着数着,数到了地球,数到了中国,数到了湖南邵阳,数到了杨家坳,数到了晒谷坪上的他。

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他暂时忘记了思念父母的忧愁。

秋天的杨家坳是最忙的时节。稻子黄了,要收割;红薯熟了,要挖出来;花生也该收了,晾干后好榨油。

毛伢子放学后都要帮阿公阿婆干活,数星星的时间少了。但每天晚上,他还是会抽空到晒谷坪上躺一会,看看天上的老朋友。

星星的位置有些变化了。阿公说,星星也会走路,一天走一点,一年走一圈。

收稻子是最累的活。弯着腰,一手攥稻秆,一手挥镰刀,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但他喜欢看稻田里惊起的蚂蚱,还有偶尔窜出来的野兔。

晚上躺在晒谷坪上,闻着新稻的清香,数着星星,疲劳慢慢消散。

阿公说:"毛伢子,你知道为什么星子屎会眨眼睛吗?"

"为什么?"

"因为它们在天上走累了,眨眨眼睛休息一下。"

他信以为真,直到后来上学了才知道,星星眨眼是因为大气流动。

但那时候,他觉得阿公说的都是对的。阿公说北斗七星指着北方,就真的指着北方;阿公说流星许愿灵验,他就真的每次都会许愿。

稻子收完了,要晒干。晒谷坪上铺满了金黄的稻谷,大家要不时地去翻动,让它们均匀受热。

翻稻谷的时候,他喜欢赤脚踩在谷粒上,痒痒的,暖暖的。秀妹子说这样会把脚扎破,他才不在乎。

晚上的晒谷坪不能躺了,大家就搬来竹床,放在路边继续数星星。

秋天的星空似乎更高远,星星也更清晰些。银河还是那么明显,牛郎织女还是隔河相望。

"七夕过了,喜鹊桥散了。"秀妹子有些伤感地说。

"明年还会有的。"他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阿公说,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也是离别的季节。鸟儿南飞,树叶飘落,出门在外的人也更想家。

他知道阿公是在说阿爸阿妈。于是当晚他又对着流星许愿,希望他们过年能回来。

冬天来得突然,一场雨过后,天气就冷了下来。阿婆翻出棉袄给他穿上,臃肿得像个球。

晒谷坪上不再铺晒东西了,大家又可以在那里数星星。但冬天数星星是件辛苦事,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大家通常数不了多久就受不了,跑回家围在火塘边取暖。

火塘是砖砌的,里面烧着柴火,上面吊着一个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阿公喜欢在火塘里煨红薯,煨得外焦里嫩,掰开来香气扑鼻。

一边吃煨红薯,一边听阿公讲故事,是冬天里最惬意的事。

阿公的故事永远讲不完:讲他年轻时打猎的经历,讲山里的精怪,讲天上的神仙。

"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阿公说,"所以天上星星越来越多。"

"那天上最老的星星是哪颗?"他问。

阿公指着北极星:"那颗,一直就在那里,指着北方。老辈子说,那是黄帝变的。"

他相信阿公的话,于是对天上的星星又多了一份敬畏。

快过年的时候,阿爸阿妈又来电话了。这次他们说,今年一定回来过年。

他高兴得几个晚上没睡好觉,天天数着日子。

阿婆开始准备年货:熏腊肉、打糍粑、酿米酒。阿公去塘里捞了鱼,养在水缸里,等过年吃。

他也没闲着,帮着大扫除,贴春联,挂灯笼。

天上的星星似乎也感受到了年味,格外明亮。尤其是那颗金星,黄昏时分在西天亮得耀眼。阿公说那是"长庚星",预示着吉祥。

除夕那天,他一早就守在村口,等阿爸阿妈回来。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眼看着天要黑了,还是没见人影。

他心里着急,怕他们又不回来了。

阿公来找他:"毛伢子,先回去吃年夜饭吧,说不定路上耽搁了。"

他依依不舍地往回走,一步三回头。

年夜饭很丰盛,但他吃得没滋没味。耳朵竖着,听外面的动静。

吃到一半,忽然听到狗叫声,然后是脚步声。他扔下筷子就往外跑。

院门被推开,两个身影提着大包小包走进来。

"阿爸!阿妈!"他扑过去,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阿妈抱住他:"毛伢子长这么高了!"她也哭了。

阿爸摸着他的头:"说了回来就一定回来。"

那顿年夜饭吃得特别香。阿爸阿妈讲了很多广东的事,他讲了很多学校的事,阿公阿婆就笑着听。

晚上,大家一家人都到晒谷坪上数星星。阿爸指给他看:"那是猎户座,那是天狼星..."

原来阿爸也数星星,而且认得很多星座。

那天晚上,大家数了很久的星星。天上的星星似乎特别亮,特别多,像是专门为我们的团圆而点亮。

过年那几天,是他最快乐的日子。阿爸阿妈带他去镇上赶集,买新衣服,买鞭炮,还看了一场花鼓戏。

但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快,转眼就到初六,阿爸阿妈又要回广东了。

他躲在屋里不肯出去送他们,怕自己哭出来。

阿妈进来找他:"毛伢子,阿妈明年一定早点回来。"

他咬着嘴唇不说话。

阿爸说:"你在家听话,好好学习。考上县一中,阿爸阿妈就回来陪你。"

县一中是重点中学,考上不容易。但他用力点头:"我一定考上。"

送走阿爸阿妈,他又跑到晒谷坪上数星星。冬天的星空格外清晰,猎户座挂在天顶,像威武的猎人。

阿公来找他,手里拿着一个纸筒:"毛伢子,阿公给你做了个望远镜。"

他接过来一看,是用硬纸卷成的长筒,两头嵌着玻璃片。

"用这个看得清楚。"阿公示范着怎么用。

他凑上去一看,果然,星星变得大了些,但还是那个样子。

"还是数不清。"他说。

阿公笑了:"傻孩子,星星是数不清的。数星星不是为了数清,是为了让心里亮堂。"

他似懂非懂,但觉得阿公说得有道理。每次数星星,心里确实会亮堂起来。

开学了,他背着新书包去上学。书包里装着阿公做的望远镜,还有阿爸阿妈买的文具。

秀妹子看见望远镜,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望远镜,看星星的。"他得意地说。

晚上,大家一群孩子又聚在晒谷坪上,轮流用望远镜看星星。星星还是那些星星,但通过望远镜看,似乎离大家近了些。

"我看到月亮上的坑了!"建国突然大叫。

大家都争着要看。果然,月亮不像平时看起来那么光滑,上面有些暗影,像是棵大树。阿公说那是月桂树,吴刚在那里砍树。

从那以后,数星星又多了一项乐趣:用望远镜看星星。

春天来了,杨家坳一片新绿。稻田灌了水,像一面面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

天上的星星也有了变化。阿公说,春天的星星比较害羞,总是躲在云后面,不容易看见。

确实,春雨绵绵的日子多了,数星星的机会少了。但只要天晴,大家还是会在晒谷坪上集合。

他发现了一个新的星座,像只大熊。阿公说那就是大熊座,北斗七星就在它的尾巴上。

"阿公,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佩服地问。

阿公呵呵笑:"活久了,见的多了,就知道些了。"

他希望自己快点长大,也能像阿公一样什么都知道。

但阿公说:"长大有什么好?长大了就要出门打工,就不能天天数星星了。"

他想起阿爸阿妈,觉得阿公说得对。长大了确实不好,不能天天数星星,不能天天和阿公阿婆在一起。

清明节,阿爸阿妈又没回来。阿公说路太远,来回不方便。大家去给祖宗扫墓,在坟前摆上饭菜,烧纸钱。

阿公对着墓碑说话:"老人家放心,家里都好,毛伢子也听话。"

他看着墓碑,想起阿公说的,人死了会变成星星。那么这些祖宗们,现在都在天上看着大家吧。

晚上,他特意用望远镜找了一圈,想找到祖宗们变的星星。但星星太多了,找不过来。

阿公说:"不用找,他们都在看着你呢。你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他们就高兴。"

他点点头,对着星空默默保证:一定好好学习,考上县一中。

十一

夏天又来了,蝉开始鸣叫,荷花开始绽放。大家结束了期末考试,开始了漫长的暑假。

这时他发现,阿公的眼睛不如以前好了。晚上数星星时,阿公总是眯着眼睛,还常常认错星星。

"阿公,那是木星,不是金星。"他纠正阿公。

阿公叹口气:"老了,眼睛花了。"

他心里有些难过。阿公老了,而他长大了。时间过得真快。

阿婆的身体也不如从前,常常咳嗽。阿爸阿妈打电话回来,说要带她去城里检查,她不肯,说老毛病了,不值得花钱。

他知道,他们是舍不得钱,也舍不得离开杨家坳。

晚上,他陪阿公在晒谷坪上乘凉。阿公用蒲扇拍打着蚊子,一边指着天上的星星:"毛伢子,阿公教你认星星吧,趁我还认得。"

于是阿公一颗一颗地教他:这是北极星,永远指着北方;这是牛郎星,那是织女星,隔着银河相望;这是金星,最亮的那颗...

他认真地学,认真地记。他知道,阿公是在把阿公知道的东西都传给他,怕以后没机会了。

学完了星星,阿公又唱起了山歌。这次唱的是:

"星子出来密麻麻,月光出来镜样光;

十八姑娘来挑水,扁担挑水担钩长..."

歌声在夜风中飘荡,传得很远很远。他靠在阿公身边,感觉温暖而安全。

十二

八月的一天,阿爸突然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阿爸脸色凝重,和阿公阿婆在屋里说了很久的话。

他隐约听到"检查"、"医院"、"城里"这些词,心里不安。

晚上,阿爸告诉他,要带阿婆去省城看病。阿婆咳嗽一直不好,镇上的医生说是老毛病,但阿爸不放心,非要带她去大医院检查。

阿婆本来不肯,但拗不过阿爸,只好答应了。

他们走的那天,他一直送到村口。阿婆摸摸他的头:"毛伢子在家听话,阿婆过几天就回来。"

他点点头,强忍着眼泪。

那些天,家里空荡荡的。阿公整天沉默不语,抽很多烟。他也不敢多问,只好晚上一个人去晒谷坪数星星。

天上的星星还是那么多,那么亮,但他心里空落落的。

一个星期后,阿爸打来电话。他跑去接,听到阿爸的声音很疲惫:"毛伢子,阿婆要住院治疗,暂时回不来了。"

"阿婆怎么了?"他问,声音有些发抖。

阿爸沉默了一会,说:"肺有些问题,要治疗。你在家照顾好阿公。"

他挂了电话,一路跑回家。阿公在门口等着,眼神里满是询问。

"阿婆要住院。"他说。

阿公没说话,转身进屋了。他看见阿公的背影佝偻了很多。

那天晚上,他和阿公坐在晒谷坪上,谁也不说话。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一如既往。

忽然,阿公开口了:"毛伢子,你看那颗星,亮不亮?"

他顺着阿公的手指看去,是那颗阿公说是阿婆的星星。

"亮。"他说。

"阿婆会好的。"阿公说,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那么亮的星子,不会轻易掉下来的。"

他靠紧阿公,用力点头。

十三

阿婆住院的日子里,毛伢子学会了做饭。虽然只会做简单的:煮饭、炒青菜、蒸鸡蛋。阿公说好吃,但他知道不如阿婆做的好吃。

阿爸偶尔打电话回来,说阿婆的病情稳定了,但要继续治疗。

开学了,他升入了六年级。老师说这是关键的一年,要好好准备考县一中。

他学习很用功,但晚上还是会抽时间去数星星。现在是他教建国建军他们认星星了:"那是仙后座,像不像一个W?""那是天鹅座,正在银河里飞呢。"

秀妹子说:"毛伢子,你懂得真多。"

他说:"是阿公教我的。"

阿公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晚上基本看不清星星了。但阿公还是会陪他到晒谷坪,听他讲星星。

"今天月亮旁边那是金星,"他告诉阿公,"特别亮。"

阿公眯着眼睛看,却只能看到一团光亮:"老了,不中用了。"

他说:"没关系,我当你的眼睛。"

于是他开始给阿公描述星空:今天银河很明显,牛郎织女好像近了些;北斗七星的勺子柄指向西了,说明秋天快来了;有一颗流星划过,他许愿阿婆早日康复...

阿公听着,不时点头。有时阿公会补充一些关于星星的故事,那些他听过很多遍却依然爱听的故事。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阿婆终于回来了。她瘦了很多,但精神还好。阿爸也一起回来了,这次阿爸的神情和往常不一样,多了几分笃定和希望。

晚饭时,阿爸郑重地说:"爸,妈,我和毛伢他娘商量好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阿婆吃了一惊:"不走了?那广东的厂子……"

"不走了。"阿爸点点头,语气很坚定,"这次陪妈看病,我在镇上、县里都转了转。变化真大,新建的厂子多了,路也宽了。镇上开了新产业园,有好几家大厂子,工资虽比广东略低些,但能天天回家,比什么都强。村支书也找我谈了,说咱家这腊肉、糍粑做得好,可以试试跟着合作社搞电商,在网上卖。路子总比困难多。"

阿公嘬了一口米酒,慢悠悠地说:"好啊,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回来好,回来好。"

毛伢子心里像有一颗最亮的星星炸开了花,亮堂得不得了。他猛地扒了几口饭,生怕他们看见他忍不住笑出来的样子。

晚上,大家一家人又聚在晒谷坪上。阿婆裹着厚厚的衣服,坐在竹椅上,看大家数星星。

"那颗星真亮。"阿婆指着金星说。

阿公眯着眼睛看:"是啊,真亮。"他知道阿公其实看不清,但阿公心里肯定和大家看到了一样亮堂的星星。

十四

冬天来了,今年冬天特别冷,下了几场雪。晒谷坪上覆盖着白雪,不能躺了。大家就站在屋檐下数星星。

冬天的星星格外明亮,尤其是猎户座,挂在天顶,威武得很。

阿婆的身体慢慢好转,已经能做些轻便的家务了。阿爸去镇上的新厂上班了,每天下班都能骑着电动车回来,车篮里有时还会给他带个烤红薯。阿爸和阿妈开始琢磨着怎么包装家里的腊货,手机里多了好几个教人拍视频、开网店的APP。有时为了拍一段好视频,阿爸阿妈要折腾好久,但脸上总是笑着的。

临近期末考试,他学习很紧张。但每天晚上,他还是会花一点时间数星星。这已经成了习惯,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

有一天,阿公突然说:"毛伢子,阿公可能看不到你考上大学了。"

他心里一紧:"阿公别乱说。"

阿公笑了笑:"人老了,就像秋天的树叶,总有一天要落的。落了之后,就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

他抱住阿公:"我不准你变星星!我要你一直陪着我数星星!"

阿公摸摸他的头:"傻孩子,阿公总会变成星星的。不过没关系,到时候你数星星,就能数到阿公了。而且,现在你阿爸阿妈都回来了,阿公放心得很。"

他哭了,眼泪滴在阿公的手上。阿公的手很粗糙,满是老茧,但却那么温暖。

期末考试结束了,他感觉自己考得不错。老师说他很有希望考上县一中。

阿爸很高兴,周末特意带他去了一趟县城,不是买衣服,而是买了一个真正专业的天文望远镜。虽然不是什么顶级货,但比阿公做的那个强了百倍。

晚上,他用新望远镜看星星。土星的光环、木星的卫星、月亮上的环形山……星空从未如此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

"阿公,你看,土星真的有环!"他兴奋地叫阿公来看。

阿公眯着眼睛对着目镜看了很久,这一次,阿公真切地看到了,连连点头:"看到了,真清楚,真神奇啊……你们这代人好啊,看得真远。"

十五

过年了,今年阿妈早早地就回来了,因为再也不用抢那难买的火车票。大家一家真正团聚了。

今年的年夜饭特别丰盛。阿婆做了拿手的粉蒸肉和腊味合蒸,阿爸阿妈合作的"杨家坳"牌腊肉和糍粑,虽然刚开始做,还没卖出多少,但已经通过合作社卖出了第一批,阿爸买了整整一大箱烟花。

吃过年夜饭,大家到晒谷坪上放烟花。烟花升上天空,炸开成五彩缤纷的花朵,把星星都比下去了。

但烟花很快消散,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恒久地挂在天上。

阿公说:"星子屎不像烟花,一闪就没了。星子屎永远在那里,可靠。人也一样,扎下根,就能一直亮下去。"

放完烟花,大家一家人都躺在铺了厚褥子的竹席上数星星。阿爸阿妈也加入了,阿爸现在认得星座比他还多,说是恶补了好几天知识,要当他的"星空导师"。

他教阿妈用望远镜看星团,阿妈惊喜得像个孩子。

他说:"以后我们天天都能一起数星星。"

阿妈搂着他说:"对,以后天天都在家。以后的日子肯定会更好。"

那天晚上,大家数了很久的星星。后来阿公阿婆撑不住,先回去睡了。阿爸阿妈也回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躺在竹席上,透过望远镜看着深邃的宇宙,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想象。他知道,他明年可能会去县里上学,但他再也不会像以前的阿爸阿妈那样,与家隔河相望。他的根在杨家坳,这里的星星永远为他亮着。

他想起阿公的话:天上多少星,地上多少人。每一颗星都对应着一个人。

那么,哪颗星是他呢?他找啊找,找到一颗不太亮但很稳定的星星,觉得那应该就是他。他还找到了阿公星、阿婆星、阿爸星、阿妈星...它们挨得很近,组成一个小小的、再也分不开的星座——家的星座。

夜风吹来,已不觉寒冷。他知道,无论他走到哪里,头上的星空都是一样的。只要抬头,就能看到熟悉的星星,找到回家的路。而这条路,如今已不再漫长。

星星数不清,就像未来的路看不见尽头。但只要有星星引路,有家做根,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毛伢子对着星空许下愿望:希望阿公阿婆身体健康,希望阿爸阿妈的电商越做越好,希望自己能考上县一中,希望…

愿望很多,但他知道,最珍贵的那个愿望——团圆——已经实现了。

夜更深了,星星更亮了。远处的山峦呈现出黛色的轮廓,近处的田野在冬眠中孕育着来年的生机。

毛伢子躺在星空下,像躺在母亲的怀抱里,温暖而安全。

数星星的孩子长大了,但数星星的童年永远不会逝去。它化作了照亮未来道路的光,和星星一起,永远闪烁。

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地上的孩子实现了梦。星星永远在那里,家也永远在那里。

这就是毛伢子的童年,数星星的童年,一个终于圆满了的童年。


创作札记:

这篇小说取材于湘中地区的真实生活,通过一个留守儿童"数星星"的视角,展现了乡村振兴战略下农村发生的深刻变化。文中融入了邵阳地区的方言特色(如"恰饭"、"困觉")、饮食文化(腊肉、糍粑的制作)和民俗传统,试图在讲述感人故事的同时,也记录下这片土地上独特的人文风貌。期望通过毛伢子的故事,让更多人关注留守儿童群体,看到在政策扶持下,越来越多外出务工的父母得以返乡创业、实现家庭团圆的新时代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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