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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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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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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园春色关不住:湘中童年纪事

清明时节的雨,细如牛毛,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湘中大地。岩口铺镇的青石板路被洗得油光发亮,檐水顺着瓦沟滴落在石臼里,发出有节奏的叮咚声,像是在敲击着一架古老的木琴。远处的山峦笼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和新茶的芬芳,这是湘中春天特有的气息。

满伢子倚在爷爷身边,看那苍老的手指在泛黄的诗集上缓缓移动。"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爷爷的声音沙哑却柔和,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满伢子注意到,爷爷念诗时眼睛会微微眯起,仿佛在眺望很远的地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

满伢子来爷爷家已经半个月了。父母在深圳的电子厂打工,今年春节都没能回来。他被寄养在爷爷这里,转学到了石湾村小。起初他很不习惯——没有城市的霓虹闪烁,没有游乐场的喧闹,只有漫山遍野的寂静和这片老屋。夜里,他常常望着天花板睡不着,想念城市里的一切,想念父母的怀抱。这里的夜晚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爷爷的木屋依山而建,青瓦白墙,墙根处爬满了青苔,像是给屋子镶了一道绿边。屋后是一片楠竹林,春雨过后,嫩笋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尖尖的笋尖上还顶着晶莹的露珠。堂屋正中央挂着一幅泛黄的毛主席像,旁边是满伢子父母结婚时拍的照片,相框边缘已经锈迹斑斑,但照片上的笑容依然灿烂。屋梁上挂着金黄的玉米串和火红的辣椒,这些都是爷爷自己种的。

"满伢子,识字不能光看表面,要品里面的味道。"爷爷摸着孙子的头,手上的老茧刮得满伢子头皮发痒,"就像你奶奶做的霉豆腐,表面长毛,里面香得很哩。读书也是这样,字面下面是千百年的智慧哩。"

满伢子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却瞟向窗外。堂妹春花赤着脚在雨地里奔跑,红色的塑料雨衣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格外醒目,泥点子从她脚踝一直溅到裤腿。她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什么,脸上洋溢着发现宝藏的喜悦,两个小辫子在雨中欢快地跳跃着。

"爷爷!满伢子!快来看!"春花冲进堂屋,带进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她神秘地摊开手掌,三颗雀蛋在她掌心泛着青玉般的光泽,蛋壳上洒着星子似的褐斑,还带着母雀的体温,微微散发着青草的清香。

爷爷摘下老花镜,眉头皱成川字:"又去掏鸟窝!快送回去,母雀回来要哭的。"见春花撅嘴,老人话头一转,语气柔和下来:"记得杜少陵的诗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你们把蛋掏了,雀娘也要伤心的。"

春花的眼睛突然亮了,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爷爷,学校图书室的屋顶漏水,把《安徒生童话》都泡坏了!王老师说,书也会哭的。那些字迹都晕开了,像在流泪一样。"

这话像一颗种子,悄悄落进了孩子们的心田。满伢子注意到,爷爷听到这话时,眼神忽然变得深远,仿佛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堂屋的门槛上,将地上的水洼映得闪闪发亮。

石湾村小是由旧祠堂改建的,青砖黑瓦,飞檐翘角。门口两尊石狮子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但依然威严地守护着这座知识的殿堂。祠堂门口的楹联依稀可辨:"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字迹虽已斑驳,却仍透着一股文气。

教室里的课桌高低不一,有的是新式的铁木结构,有的还是老式的长条木桌,上面刻满了历届学生的名字。满伢子坐在靠窗的位置,能看见远处连绵的青山和近处金黄的油菜花田。他发现这里的课堂和城里很不一样——没有刺耳的上课铃,而是王老师亲手敲响的铜铃;没有整齐划一的校服,孩子们穿着各色的衣裳,像田野里盛开的花朵。教室后面的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着孩子们的梦想:有的想当老师,有的想当科学家,还有一个想当"种出最香大米的人"。

第二天清晨,王老师踩着露水走进校园时,二十几个孩子齐刷刷站在旗杆下。最前排的春花高高举着竹篮,声音清脆如清晨的鸟鸣:"老师!我们想给书晒太阳!"

王老师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她是个城里来的年轻姑娘,扎着马尾辫,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去年师范大学毕业,主动申请来山区支教。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毛衣,袖口已经有些起球,但洗得很干净。满伢子听说,王老师本来可以留在省城重点小学,却选择了来山区。她的宿舍里堆满了书,墙上贴着她和历届学生的合影,每张照片下面都细心地标注着时间和学生的名字。

"怎么回事?慢慢说。"王老师蹲下身,平视着春花的眼睛。她的目光很温柔,让春花一下子就不紧张了。

春花喘着气,语无伦次地解释:"图书室...漏水...书都发霉了...爷爷说,太阳可以赶走霉气...我们再不去救它们,它们就要哭坏了..."

王老师站起身,望向图书室的方向,眼神变得凝重。她轻轻点头,马尾辫在脑后甩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好主意!咱们今天就晒书!让它们也尝尝阳光的味道!"

这时,住在学校旁边的陈奶奶拄着拐杖过来了。陈奶奶年轻时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现在退休了,最爱来学校看孩子们读书。"王老师啊,"陈奶奶笑眯眯地说,"我那儿还有些老式的竹帘子,拿出来给书遮遮阳正好。书啊,跟人一样,晒久了也受不了哩。"

于是,清明前后的晒书活动,成了石湾村小的传统。孩子们搬出所有受潮的图书,摊在晒谷坪的竹席上。五年级的男生负责抬沉重的木箱,女生用软布轻轻拭去书页上的霉斑,低年级的则拿着棕毛刷,小心翼翼刷扫书页间的蠹虫。

满伢子被分到和春花一组,负责整理文学类的图书。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乡村小学的藏书竟然相当丰富,不仅有教材和辅导书,还有不少文学作品和科普读物,虽然大多已经很旧了。他翻开一本《安徒生童话》,发现扉页上写着"1982年捐赠",书页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完好。另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的扉页上,密密麻麻签着十几个名字,都是曾经读过这本书的学生。

春花干活格外细心。她给每本书都盖上白纱——那是用她母亲从广州寄回的纱巾改制的。"太阳太毒了,"她认真地解释,"书皮会晒伤的,就像咱们会晒脱皮一样。得给它们撑把伞。"

阳光透过白纱,在她鼻尖跳跃成金色的光斑。她哼着不成调的歌,手指轻柔地抚平书页的褶皱,那神态不像个十岁的孩子,倒像个呵护婴儿的母亲。满伢子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下地干活时沾上的泥土,手心也有几个刚磨出来的水泡。

大壮是孩子们中间力气最大的,他父亲是镇上的木匠,母亲在杂货店干活。他扛着最重的书箱,汗珠从额角滚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心点!别把书摔疼了!"他对着抬箱子的同伴喊,仿佛箱子里装的是易碎的瓷器而非纸页。满伢子后来才知道,大壮的父亲曾经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因为家贫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把所有的书都捐给了学校。那些书的扉页上,都工整地写着"知识改变命运"。

小娟是班里最细心的女孩,她母亲是村里有名的绣娘,父亲在外打工。她带来了母亲绣花的丝线,细心地将散落的书页重新装订。"书也会疼的,"她小声对满伢子说,"你看这里,线断了,书脊都开裂了。得轻轻地给它缝合,就像妈妈给我缝衣服一样。"她的手指灵巧地穿针引线,很快就将一本散架的《成语词典》修复如初。

晒书持续了三天。最后一天下午,春花突然惊呼:"快看!书里长春天了!"孩子们围过去,见她捧着的《植物图鉴》中,一枚压扁的紫云英标本正在春风中微微颤动,仿佛刚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那淡紫色的花瓣虽然干枯,却依然保持着生前的姿态,倔强地伸展着,在书页间绽放着最后的美丽。

"真是奇迹..."王老师不知何时站在孩子们身后,眼中闪着光,"这些书比我们想象的更有生命力。它们不只是纸页,还是记忆的容器,是生命的载体。你们看,就连一朵压扁的花,都在努力地迎接春天呢。"

满伢子伸手轻轻触摸那干枯的花瓣,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想起爷爷的话:要品里面的味道。这一刻,他仿佛品到了——那是时间沉淀的味道,是生命传承的味道,是一种跨越时空的温暖。

这天夜里下了场急雨。春雷滚滚,闪电撕裂天际,将屋内照得霎白。满伢子睡得正熟,突然被春花摇醒:"书!晒谷坪的书!"她声音急促,带着哭腔,"我们好不容易才晒好的..."

两个孩子抓起塑料布冲向晒谷坪,却见王老师早已在那里,正和爷爷一起苫盖书堆。雨水顺着爷爷的斗笠流成水帘,他笑呵呵道:"春色满园关不住啊!你看这些书,淋了雨更要发芽咯。雨水是天的恩赐哩。"

王老师浑身湿透,马尾辫黏在脸颊上,显得格外狼狈,但她的动作却异常利落。看到孩子们跑来,她急忙喊道:"快回去!别淋湿了!会感冒的!"但孩子们已经加入了救书的行列,一个个像小卫士般守护着这些脆弱的纸页。

满伢子注意到,在闪电的照耀下,王老师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后来他才知道,王老师那晚本来要去县城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但为了这些书,她选择了留下。她的同学们在城里过着光鲜的生活,而她却在山村里守护着这些旧书。但她说,她从不后悔,因为这些书和这些孩子,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教育。

果然被爷爷言中。几天后,春花在整理图书时发现了一本奇特的《诗经》——书页间夹着各种植物种子,随着温度回暖,竟在纸页间萌出嫩芽。淡绿的胚芽依偎着"采薇采薇"、"参差荇菜"的诗句,仿佛穿越千年的种子终于等来了知音,在泛黄的书页上续写着生命的诗篇。

"这是种子图书馆!"王老师激动得声音发颤,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诗经》,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以前的老师把本地作物种子夹在书里保存!这是活的历史啊!你们看,这些种子在书里睡了几十年,现在又醒过来了!"

孩子们簇拥着她,看她在黑板上画出一幅种子分布图:野燕麦藏在《观刈麦》页间,紫云英偎着《黍离》,最神奇的是《桃夭》篇里,竟抖出几粒桃核,暗红的纹路像用朱砂描画过,仿佛还带着远古桃花的芬芳。

"我知道这种桃树!"大壮突然喊道,"后山就有几棵,我爷爷说是他爷爷种的,结的桃子又小又酸,但特别香!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我奶奶都会在树下坐好久好久,说能闻到时光的味道。"

王老师的眼睛亮了:"这就是本地的老品种!农科所的叔叔一直在找这样的种子呢!他们说这些老品种可能产量不高,但抗病性强,味道也好,是咱们的宝贝啊!"

孩子们自发成立了护书小队。大壮从他家的杂货店找来玻璃瓶,大家将种子分门别类收藏;小娟绣了布标签,用歪歪扭扭的字标注种子名称;满伢子负责记录,爷爷口述的农谚成了最好的注脚:"清明前后,种瓜点豆"、"麦怕清明连夜雨"、"种子好不好,关键在看保"...

爷爷也被孩子们的热情感染了,经常来学校讲故事。"从前啊,书本是金贵东西,"他摸着泛黄的书页,眼神悠远,"我小时候,整个村子就三本书:《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谁家要是多了本书,那可是大事儿!大家都排着队去借,用布包着,手洗干净才敢摸。"

他告诉大家,夹存种子的传统由来已久。"闹饥荒那年月,人们把最好的种子夹在书里,盼着来年春天。书能保种子不死,种子能让书更有生气。这就是老祖宗的智慧啊!那时候,一本书能救活一个村子的人哩。种子在,希望就在。"

满伢子认真地记录着爷爷的每一句话,他发现这个曾经觉得迂腐的老人,其实肚子里装着无穷的智慧。那些农谚和故事,比课本上的知识更加生动有趣。他开始理解,为什么王老师会说"教育不仅在课堂里,更在生活里"。真正的智慧,就藏在这些日常的点滴之中。

种子图书馆引来了意想不到的关注。县农科所的技术员带着仪器来了,惊喜地发现其中竟有失传的"邵阳红米"品种;镇文化站的干部送来防潮书架,还承诺拨款修缮校舍;最让孩子们兴奋的是,省少年报社寄来一个大包裹——整整五十本崭新的图书!

王老师组织了一个简单的赠书仪式。孩子们洗净了手,排着队依次接过新书。满伢子拿到了一本《昆虫记》,封面上印着一只漂亮的七星瓢虫。他小心翼翼地摸着光滑的封面,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是专门寄给他的书,是远方陌生人对他的祝福。他翻开书,发现扉页上写着一行字:"给爱读书的孩子——一个曾经的乡村教师"。这行字让他莫名地感动,仿佛接过了一根接力棒。

然而四月的一个黄昏,危机悄然降临。连日大雨让屋后山体发生了小面积滑坡。春花值日时发现图书室墙角渗水,孩子们赶到时,泥水已漫过门槛,最低一层的图书危在旦夕。水面上漂浮着几本练习册,墨迹正在水中慢慢晕开。

"排人墙!"大壮一声吼,孩子们自动手挽手站成两排。小娟端着脸盆舀水,满伢子负责传递图书,春花则用身体堵住渗水的墙缝。雨水冰冷刺骨,春花的嘴唇冻得发紫,却死活不肯换岗:"我瘦,缝小正好堵住!你们快去救书!"

满伢子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战斗",他感到既紧张又兴奋。手中的书本湿滑沉重,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看到大壮的胳膊被书箱划破了,鲜血混着雨水流下,但大壮浑然不觉;他看到小娟的辫子散了,头发黏在脸上,但她顾不上去整理;他看到春花瘦小的身体死死堵着墙缝,牙关都在打颤。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守护。

最后是王老师举着油灯找来,看见孩子们满身泥泞却护住了所有图书,她眼泪唰地下来了:"傻孩子,书哪有你们重要!要是你们冻坏了,这些书还有什么意义?"那夜大家围着火塘烤衣服,爷爷煮了姜汤,慢悠悠道:"古人说诗书传家,传的不是纸页,是这里——"他点点心口,"的春天。你们今晚做的,就是在心里种下了春天。"

这件事催生了更大的计划。在农科所帮助下,大家开辟了"诗经园地":把书中发现的种子播种在校舍后的荒坡上。谷雨时节,孩子们亲手种下红米、黍子、荇菜,沿着坡地错落有致地插上木牌,上面抄写着对应的诗句。微风拂过,木牌轻轻作响,仿佛在吟诵着千年的诗篇。

村里的老知青李伯伯听说后,主动来帮忙规划园地。他年轻时下放到这里,后来就留了下来。"这些老品种啊,我刚来时都见过。"他指着红米种子说,"那会儿日子苦,但米饭香。现在日子好了,味道却淡了。你们这是在找回从前的味道啊。"

大壮的父亲也来帮忙整地。"这红米我小时候吃过,"他摸着那些细小的红色米粒,眼神恍惚,"煮粥特别香,后来就没人种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满伢子,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你爷爷经常给我讲,这些老种子是咱们的根,不能丢。丢了根的人,就像无根的浮萍,永远找不到归属。"

小娟的母亲则教女孩们绣制植物图鉴,把每种作物的花叶绣在白布上,旁边绣上对应的诗句。"这样就算作物没长成,我们也知道它长什么样了。"小娟骄傲地展示她的作品,针脚虽然稚嫩,却充满了生命力。她告诉满伢子,她妈妈说过,刺绣和种地其实是一个道理,都要用心,都要等待,都要相信时间的力量。

奇迹在立夏前显现。荒坡变得生机勃勃:麦苗青,稻花白,紫云英开成一片海风般的淡紫。最妙的是溪边,真的长出了参差不齐的荇菜,黄色小花浮在水面,恰似《关雎》里"左右流之"的意境。偶尔有白鹭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将倒映的蓝天白云揉碎又重组。

满伢子每天放学后都会去园地里转转。他看着那些细嫩的幼苗,想起它们曾经躺在泛黄的书页间沉睡,如今却在阳光下舒展身姿,这种感觉奇妙极了。他忽然明白了爷爷说的"品里面的味道"是什么意思——那是一种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神奇感觉,是一种生命的延续感,是一种文化的传承感。他仿佛看到,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古人与今人,将书本与土地,将知识与生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端午节前夕,王老师宣布要举办"诗经田园会"。消息像春风般吹遍村落,连在外打工的家长们都好奇了——这些娃娃要把两千年前的诗歌种出来?

准备工作如火如荼。孩子们分成几个小组:有的负责背诵诗歌,有的负责照料作物,有的负责制作道具。大壮带着男生们用竹子和彩纸扎成各种农具模型;小娟和女生们用野花编织花环和佩饰;满伢子则帮着王老师设计舞台布局,将诗经园地巧妙地融入舞台背景中。

村里的老篾匠张爷爷也来帮忙,用灵巧的双手编出了箩筐、簸箕等农具模型,个个栩栩如生。"我年轻时也读过几句诗,"张爷爷笑着说,"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用这手艺帮娃娃们演诗哩。"

最让人头疼的是春花。她主动要求扮演采荇菜的少女,但总是背错诗句。"参差荇菜,左右...左右..."她卡住了,急得直跺脚,脸涨得通红。

"别急,"王老师安慰她,"明天我带你去溪边看看真正的荇菜,说不定就有感觉了。诗歌不是背出来的,是体会出来的。"

第二天,王老师真的带着春花去了溪边。春花赤脚走进溪水,清凉的溪流没过她的脚踝。她仔细观察那些随波摇曳的荇菜,手指轻轻触摸黄色的小花,感受着它们在指间滑过的触感。

"我明白了!"春花突然喊道,"'左右流之'不是用手采,是水在流,荇菜跟着水流摆动!就像我们的生活,有时候也要随遇而安,但不能失去自己的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王老师欣慰地笑了:"对了!诗歌不是死记硬背,而是要理解其中的意境和情感。你看这荇菜,随波逐流,却又扎根水底,多像人生啊。我们要学会顺应,但不能随波逐流;要扎根现实,但不能固步自封。"

演出那天,晒谷坪破天荒挤满了人。在外打工的父母们回来了,镇上的干部来了,连县电视台都派了记者。舞台上没有华丽的布景,只有孩子们亲手种植的庄稼和野花,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满伢子负责幕后工作,他从幕布的缝隙中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手心都在出汗。他看到春花的父亲——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西装,正紧张地搓着手。他看到大壮的母亲特意关了杂货店赶来,手里还拿着没做完的针线活。他还看到小娟的父亲居然也回来了,这个常年在外打工的男人,正努力在人群中寻找女儿的身影,眼中满是期待与愧疚。

大幕拉开时,全场都屏住了呼吸:孩子们戴着亲手编的花冠,站在真实的庄稼地里朗诵。春花扮演采荇菜的少女,赤足走在溪水中唱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她真的俯身采起一株荇菜,嫩黄的根系滴着水珠,在夕阳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当全体孩子齐声诵读"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时,奇迹发生了——真正的蟋蟀从草丛里应和着鸣叫起来,仿佛被诗句唤醒的精灵,为这场特别的演出配上了最自然的音效。台下有老人偷偷抹眼泪:"老祖宗的诗,原来都是真的...这些娃娃们,把诗给种活了..."

演出结束后,春花的父亲紧紧抱住女儿,这个黑瘦的汉子眼眶发红,声音哽咽:“不走了,爸不走了…就在家搞大棚,种菜、种红米都行!让我娃也能天天念书,念有根的书。”他粗糙的手掌抚过春花扎着红头绳的小辫,“爸今天才看懂,你爷爷常说的‘根’是啥意思。钱能挣,根断了,就接不上了。”

人群并未散去。大壮的父亲挽起袖子,指着漏水的图书室墙角:“老王家的,明天我就带几个人来把这缝堵上!咱们自己的娃娃,自己的书,得自己疼!”小娟的母亲拉着王老师的手:“老师,你要不嫌弃,我教女娃们绣花,把诗里的花草都绣出来,不比买的画片差!”你一言我一语,火热的计划在暮色里生根,驱散了多年沉寂的,是村民们自己苏醒的心气。

黄昏时,满伢子发现春花独自坐在诗经园地边。霞光给麦穗镀上金边,远处的山峦渐渐模糊,只剩下起伏的轮廓。她轻声问:"哥,你说春天能关得住吗?"见满伢子不解其意,她笑着指向天地:"书关不住字里的春天,学校关不住孩子的春天,大山关不住我们的春天——就像爷爷说的,春色满园关不住!只要我们心里有春天,到哪里都能开出花来。"

夏至那天,大家举办了丰收节。红米煮成的粥泛着淡淡的胭脂色,香气扑鼻;野燕麦烤成的饼干酥脆可口;甚至用荇菜做了汤,清甜中带着一丝苦涩,正如诗歌本身的滋味,初尝或许不习惯,但回味无穷。

爷爷被请来当评委,他尝了一口红米粥,眼眶突然红了:"是这个味道...六十年了..."老人颤抖着手,又舀了一勺,细细品味,仿佛在咀嚼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1959年闹饥荒的时候,就是这红米粥救了不少人的命啊。后来大家都种高产稻,这老品种就慢慢不见了...没想到,今天又能尝到这个味道。这不是粥,这是时光的味道啊..."

满伢子也尝了一口,他觉得这粥确实很香,但更香的是那种跨越时空的情感联结。他仿佛看到六十年前,一个少年也曾尝过这样的粥,而那少年的记忆,通过一粒种子,一本旧书,又传递到了今天。这种奇妙的连接让他心里暖暖的,仿佛自己不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行走,而是牵着无数前人的手,一起走向未来。

石湾村小的变化,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先是县农科所的技术员闻讯赶来,为那些重见天日的古老种子建立了详细的档案;接着,镇文化站送来了几个防潮书架,解了燃眉之急。真正的转机,源于村民和孩子们自己的坚持。他们守护诗经园地的故事被一位来采风的省报记者写下,见了报,竟意外收到了许多包裹:有捐书的,有寄种子的,还有一封来自远方的长信,写信人是一位老农业专家,承诺免费为他们的红米提供技术咨询。

王老师回城的机会并非没有,但她写信回家:“这里的孩子需要我,这里的‘春天’也需要我。但我留下,不是因为牺牲,而是因为富足。”她已被正式任命为校长,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眼中的光更亮了。她在日记里写:“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火。这些孩子和土地,先点燃了我。”

时光荏苒,七年后的春天,满伢子站在大学图书馆里,指尖划过《邵阳县志》的书脊。窗外,北京的白杨正飘絮,柔和的春风透过窗缝溜进来,轻抚着他的面颊。他翻开书页,赫然看到:"岩口铺镇石湾村小,于2016年首创田间诗经课堂,其探索已成为乡村教育赋能乡土文化传承的一个动人样本。该校种子图书馆保存地方作物品种二十八种,其中邵阳红米已在周边乡镇试种推广......"

这些冰冷的文字背后,是他永远忘不了的温暖记忆。他的思绪飞回了湘中的那个春天,想起爷爷的话,想起那些泛黄的书页,想起在雨中护书的情景,想起诗经园地里的麦浪滚滚。大学四年,他主修农学,辅修教育学,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回到那片土地,继续爷爷和王老师的事业。

那年春天之后,石湾村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校舍拔地而起,配备了现代化的教学设备,但保留了最初的种子图书馆和诗经园地。大壮的父亲真的在家乡搞起了蔬菜大棚,专门种植本地传统品种,生意红火。小娟考上了美术学校,专攻传统刺绣,她说要把诗经里的植物都绣出来,让古老的诗歌在针线下获得新的生命。春花的父亲兑现承诺,再也没有外出打工,成了村里的农业技术员,专门指导村民种植老品种作物。

而王老师,大家的王老师,依然在山村里播种春天的种子。去年她结婚了,丈夫是农科所的技术员,两人一起致力于保护地方农作物品种。她在给满伢子的信中说:"你爷爷说得对,春色是关不住的。它在一本本泛黄的书中,在一粒粒顽强的种子里,更在一个个孩子的眼睛里。看着孩子们一天天成长,就像看着种子发芽开花,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有时候我会想,也许不是我选择了这里,而是这里选择了我。"

爷爷已经离世多年,葬在那片可以俯瞰整个诗经园地的山坡上。墓碑上刻着他最爱的诗句:"春色满园关不住",旁边刻着一束麦穗。每年清明,孩子们都会带去新收获的种子,撒在他的墓周。令人惊奇的是,那些种子大多都会发芽生长,仿佛老人还在守护着这片土地,用另一种方式延续着生命的奇迹。村民们都说,这是老爷子在告诉我们:生命不息,希望不止。

满伢子合上书页,仿佛又看见湘中的那个春天:晒谷坪上铺满淋湿的书页,孩子们的白衬衫在风里鼓成帆,春花指尖的雀蛋泛着青玉光泽。而爷爷的吟诵声穿山越水,在岁月的回音壁上隆隆作响:

"少小离家老大回——" 但孩子们的春天,从未离开。它在一粒粒种子中延续,在一本本图书中传承,在一个个孩子的梦想中绽放。

手机震动,是春花发来的照片。她站在一片金黄的稻田里,手中捧着沉甸甸的稻穗,笑容比阳光还灿烂。照片下面有一行字:"哥,今年的红米丰收了!王老师说,下周带孩子们演《丰年》篇!她还说,等你毕业回来,咱们一起把诗经园地扩大,种上更多快要失传的老品种。村民们现在都可支持了,家家户户都留了一小块地种老品种呢!李伯伯还把他珍藏的野菜种子都捐给了学校..."

满伢子走到窗前,望着远方。北京的春天与湘中大不相同,但春天的气息同样扑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毕业后也要回到那片土地,像王老师一样,做一个播种春天的人。他要让更多的孩子知道,他们的根在这片红土地里,他们的春天在自己的手中。他要告诉孩子们,每一粒种子都是一个承诺,每一个梦想都值得守护。

因为春天从来关不住,它总会找到破土而出的方式,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这就是生命最美的奇迹,是时光最动人的诗篇,是人类最珍贵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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