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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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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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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洒在窗台上的阳光

周末晨起,阳光已悄然泊在窗台上了。

这般景致,我不知见过多少回,却总也看不厌倦。那光线并非直刺刺地闯进来,而是先斜斜地吻过邻家的屋瓦,再折入我的窗。因而便温柔了许多,像外婆晾在竹架上的细纱布,轻轻兜住了光的棱角。

窗台上摆着几盆花草,都是极平常的品种。一盆吊兰,一盆芦荟,还有一盆不知名的多肉,肥厚的叶片排列得极是齐整。阳光一来,它们便都苏醒了。吊兰的叶片上浮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叶尖垂下的走茎上,小吊兰簇拥着,在光影中微微颤动,好似婴儿攥紧的小拳头;风从半开的窗缝溜进来时,走茎轻轻晃,小吊兰又像缀在丝线上的绿铃铛,似要叮当作响。芦荟的叶片边缘镶上了一道金边,摸上去还带着晨露的凉,那金边却暖得要融进指尖。而那多肉植物,则透出玉一般的温润光泽,教人忍不住想用手指轻轻触碰,怕碰碎了那层裹在叶瓣上的光。

我常立于窗前,看阳光如何一寸寸爬过窗台。初时只及边缘,在瓷砖上投下细细的亮线;渐渐地,漫过花盆,给陶盆外侧的纹路镀上光;再爬上墙壁,把墙皮上细微的裂纹照得分明;最后整个窗台都浸在暖光里了。这过程极慢,若非静心观察,几乎不能察觉其移动。然而若是走开半晌再回来看时,便发觉光已经换了位置——先前照着吊兰的地方现已暗去,先前暗着的多肉盆边现在亮了。恍若生命中那些悄无声息的更迭: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孩子鞋码又大了一码,楼下老槐树的枝桠悄悄伸到了二楼的窗沿,都在时光里慢慢变,等察觉时,已是另一番模样。

窗台上除了花草,还零星放着些小物件。一个陶瓷茶杯,杯壁上绘着青色的竹叶,是去年友人送的,他说竹代表君子之风,还特意在杯底刻了我的名字。一支旧钢笔,笔帽上的金属已经氧化发黑,却是我大学时代用至今的——当年用它写过毕业论文,也写过给远方恋人的信,笔杆上还留着我握笔时磨出的浅痕。两三本翻旧了的书,书页边缘微微卷起,像是被无数个夜晚揉搓过,其中一本《汪曾祺散文集》里,还夹着去年秋日捡的银杏叶,叶片虽已干枯,脉络仍清晰得能数出来。阳光一来,这些物事便都生动起来。茶杯中的竹叶仿佛在光中摇曳生姿,钢笔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书页上,竟像是自己会移动一般,沿着字句慢慢走,像是在重读那些旧时光里的文字。

我最爱看的是阳光中的尘埃。若是将窗帘猛地一拉,便可见无数微尘在光柱中飞舞,上下翻腾,无有定所。它们原是看不见的,一旦被光照亮,便显出形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有时我想,我们之于这大千世界,又何尝不是如此?平日里在街头匆匆赶路,在办公室伏案工作,像尘埃一样默默无闻;可当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老师在讲台前讲解知识,医生在手术室挽救生命,环卫工人在凌晨清扫街道——便成了被“光”照亮的人,在属于自己的领域里活跃一阵子,而后又归于平凡。这般想着,竟对那些尘埃生出了几分亲切,觉得每一粒都藏着一个小小的生活片段。

午后的阳光最为慷慨。它大把大把地洒进来,将整个窗台铺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连花盆底下的阴影都缩得小小的。窗沿还沾着前几日的雨痕,邻家屋瓦上的黄猫却已准时赴约。它慢条斯理地踱步,仪态雍容,像个巡视领地的老绅士;偶尔停下来蹲坐,眯起眼睛打盹,爪子轻轻挠两下瓦片,阳光把它的黄毛照得发亮,远远望去,竟像是一团移动的阳光。我常疑心它是太阳派来的使者,专门巡视人间窗台——看看哪家的吊兰抽了新茎,哪家的茶杯留着余温,哪家的人正靠在窗前读旧书,把平凡日子过成了诗。这时我搬来藤椅,靠在窗边读《汪曾祺散文集》,阳光暖烘烘裹着后背,像盖了层薄棉被,书页上的字吸饱了光,连“端午的鸭蛋”都透着股暖意。偶尔抬头,窗外梧桐树影投在窗台,随风摇曳如水中藻荇,有鸟落在枝头,影子也跟着跳,窗台便成了动态的画,教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雨天过后的阳光,总带着清透的灵气。湿漉漉的窗台把光线反射得支离破碎,这里亮一片,那里暗一块,明明灭灭如打碎的镜子;风一吹,窗玻璃上的水珠往下滑,亮斑也跟着动,像是在捉迷藏。每颗水珠都是小小的凸透镜,将阳光折射成微型彩虹,红、橙、黄、绿、蓝、靛、紫一圈圈裹在里面,轻轻碰一下玻璃,彩虹散了,又在另一颗水珠上聚起来。我总不忍心擦窗户,想多留这景致一会儿——世间美好多如昙花一现,雨后的虹、黄昏的霞、此刻窗上的水珠彩虹,看过了记在心里,便是难得的缘分。

黄昏时分,阳光变得稀薄而绵长,像被拉长的金丝。它不再像正午那般炽烈,而是温柔地、恋恋不舍地抚摸窗台上的每一件物事,作一日最后的告别——摸一摸吊兰叶片,碰一碰茶杯边缘,再扫过书页里的银杏叶,把叶脉照得像镀了层金。光线的颜色慢慢变,由白转黄,由黄转橙,最后成了淡淡的玫瑰色,像是天边燃尽的晚霞落在窗台上,把陶瓷杯的竹叶染成粉,把旧钢笔的影子染成橘红。这时的影子被拉得极长,窗框、花盆、茶杯的影子在窗台上交错重叠,织出奇妙的图案——像小时候用蜡笔涂的简笔画,又像老照片里模糊的布景,宛如时光留下的密码,藏着只有我能读懂的日常故事。

夜幕终将降临,阳光完全退出窗台。我打开台灯,昏黄的灯光照亮小小一方天地,却再也造不出阳光那般丰富的光影。没有金边裹着的芦荟叶片,没有沿着书页游走的钢笔影子,更没有能折射彩虹的水珠。连《汪曾祺散文集》里的银杏叶都失了光彩,在灯光下只剩干枯的褐黄,再不见白日里被光映出的清晰脉络。这时才更明白,阳光是最好的魔术师,不施粉黛,不耍花样,只凭一束光,就把最寻常的物事点化成金,赋予平凡以诗意,让普通窗台变成藏着美好的小世界。

今晨,阳光又准时赴约,洒在窗台上。看着杯底刻的名字,摸着钢笔杆上的浅痕,我忽然想,这阳光不知洒了多少年,洒过多少人的窗台。它照过古人的窗——或许李白在这样的阳光下饮酒赋诗,李清照对着窗台上的花草叹光阴;它亦将照过来者的台——未来会有陌生人站在这里,窗台上或许摆着新的多肉,放着写满批注的新书,对着同样的阳光,也会想起某件藏着回忆的旧物,生出相似的感动。窗台上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物事更新了一代又一代,唯有阳光依旧如约而至,不早不晚,不增不减。在这永恒的光里,我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不过是刹那的尘埃舞动——像光柱里的微尘,热闹过,明亮过,最终归于平静,却也在时光里留下痕迹:钢笔写下的信、银杏叶记录的秋、杯底名字藏的惦念,还有此刻与阳光相对的温柔。

窗台上的阳光,是千古不变的常客,也是日日崭新的景象。它静静来,悄悄去,不惊扰任何人,却照亮了无数平凡日子——照在学生的课本上,照在工人的工具箱上,照在老人的摇椅旁,也照在我的窗台上,照进我心里。而我,不过是恰好站在光里,被温暖了一程的幸运儿。

阳光继续洒着,不声不响地改变窗台上的光影版图。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被这光融化了——前些天因工作不顺攒的烦躁,对未来的些许迷茫,藏在心底许久未说的牵挂,都慢慢散了。在这平常的早晨,我与阳光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对话:关于时间,它走得慢,却从不停歇;关于存在,即使平凡,也能被光照亮;关于生命里那些微不足道却弥足珍贵的瞬间——是吊兰上的光晕,是水珠里的彩虹,是握着旧钢笔时指尖的温度,也是此刻,与这束光相对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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