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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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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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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平溪弦歌

直到如今,我一闭上眼,洞口县山坳间的暮色就活了。那暮色,是有重量和气味的。它沉甸甸地压在山梁上,先是镀上一层悲壮的金,旋即金铁褪去,化作漫无边际的、温存的青黛。说不好是夕阳镀亮了雪峰山连绵的脊背,还是那墨绿色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吞没了天地间最后那点余晖。光影在山巅纠缠、厮磨,最后融为一体,那种混沌,便是我们一天日子最真实、最坦然的模样。

平溪江的水汽是最先漫上来的,带着水蛇滑过岩石的凉意。紧接着,是新翻的泥土被晚露浸润后散出的、带着微腥的芬芳。邻居邓伯家的炊烟从不失约,那是一股倔强的、笔直的青灰色柱子,升到半空,才被微风揉碎,与我们家的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这些气味,全都纠缠着,跟着晚归老牛那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哞叫,慢悠悠地,荡进我家敞开了整个白天的堂屋。

父亲便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里,像一头卸下犁铧的老牯牛。小方凳上摆着的,有时是一碟焦香的花生米,有时是几片黑乎乎、油亮亮的腊猪耳朵,配着他那壶自家酿的、总带着点沉淀的米酒。他倒酒时很慢,壶嘴对准粗瓷杯,一道浑浊的细流注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那不是酒,而是他白天的疲累——吆喝耕牛的嘶哑、肩挑重担的酸痛、与黄土较劲的憋闷——他都得要一点点地、稳稳地,看着它们沉淀到杯底去。只有完成了这个仪式,他才算真正从白昼的角色里挣脱出来。

父亲喝酒有他的规矩,从不瞎灌,三小杯是一个雷打不动的量。第一杯,是敬这养活人的天地,眉头微蹙,一饮而尽,喉结剧烈地滚动一下。第二杯,是慰藉自家的辛苦,速度放缓,舌尖品咂着那点微甜的米粮气。待到第三杯下肚,话依旧不多,但脸上的皱纹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熨过,渐渐舒展开来。这时,他浑浊的眼珠里,才会泛起一丝柔和的光。

他转过身,取下挂在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土墙上的二胡。那个蓝布套子,母亲补了又补,洗得发白,像一片褪色的天空。琴筒上的蟒皮,岁月和手指的摩挲早已让它磨没了最初油亮的光泽,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类似琥珀的质感。可这老旧的物件一到他手里,就像瞬间被注入了魂儿。他调弦的时候,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花“噼啪”的轻微爆响,我们兄妹几个连大气都不敢出,一颗心悬着,就等着他那几下“咿咿呀呀”的、略带沙哑的试音——那才是我们家夜晚真正的、令人心安的开场锣鼓。

他最爱用《光明行》开场,说这曲子提气,能扫尽一天的晦暗。那调子一起,不柔媚,不婉转,而是带着一股子倔强的生涩,像黑夜里硬生生用斧头劈开一道口子,亮堂得很,甚至有些刺眼。对我们这些终日与泥土厮混的山里娃来说,“光明”这词儿起初是挺空的,遥远得像课本上的名词。可从他琴弦里奔跑出来的“光明”,就变成了开山凿石时,汉子们胸腔里迸发出的“哼呦”号子;变成了春日里,贵如油的春雨敲打在秧苗叶尖上的沙沙声;变成了母亲深夜纳鞋底时,油灯灯芯结出的那朵最大的灯花。它不讲述虚无缥缈的未来,它只告诉我们一个最朴素的理儿:日子苦得像黄连,但心气不能瘪,腰杆不能弯。

而等到秋收忙完,谷子进了仓,稻草垛堆成金色的城堡,父亲的琴声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彻底撒了欢儿地跑。《赛马》是这个时候的必演曲目,那琴弓在他手里真就成了呼啸的鞭子,抽得一个个音符像刚卸下鞍鞯的马驹,在宽阔的晒谷场上肆意奔腾、扬鬃长嘶。他拉得兴起时,会不自觉地憋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都绷起来,甚至还会扯着嗓子,学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并不算像、甚至有点破音的马嘶。正是这点破音,反倒把我们逗得前仰后合,堂屋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那种从心底里溢出来的快乐,是刚打完谷子、看着满仓粮食的踏实与痛快,是汗水换来收成的自豪,没掺半分虚的。

母亲的缝纫机、哥哥摆弄锄头镰刀的叮当声,总会在这时不约而同地悄然停下。连趴在门口的大黄狗都竖起了耳朵,尾巴下意识地轻轻拍打着地面。父亲的琴声,从来不是什么音乐厅里的高雅艺术,它是从我们脚下那片红壤地里、从平溪江底被水流冲刷了千年的石头上生长出来的,带着他手心粗厚的老茧味和夏日里汗湿衣襟的咸涩味。它就是生活本身的声音。

压轴的,永远是那些土得掉渣却又亲得要命的花鼓戏片段。《刘海砍樵》里樵夫的憨厚与狐仙的俏皮,《打铜锣·补锅》里蔡九哥的诙谐癫狂和林十娘的泼辣精明,他一个人就是一台戏。他用我们洞口土话模仿着,嗓音时而粗嘎,时而尖细,眉眼也跟着动起来。虽然看不到戏服行头,但我们都相信,那一刻,他就是刘海,就是蔡九,就是故事里那些活生生的人物。

这时候,我家堂屋的门槛都快被闻声而来的邻里踏平了。大家端着盛满红薯饭的粗瓷碗,挤挤挨挨地坐在条凳上、门槛上,甚至自带的小马扎上。白天为了田水灌溉先后、为了谁家的鸡啄了谁家的菜苗而拌过嘴、红过脸的叔伯婶娘们,也在这喧闹锣鼓声和父亲的唱念做打里“嘿嘿”一笑,所有的芥蒂都融化在这共同的欢乐里了。现在想想,那哪是看戏啊?那是劳苦一天后,大伙儿挤在一起互相取暖,是在粗粝得硌人的现实生活里,自己给自己找到的一颗最甜、最真实的糖。

后来,我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秧苗,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钢筋水泥构筑的森林。在写字楼通明的灯火里,我熬过无数个加班的深夜,窗外的霓虹冰冷而炫目,取代了故乡纯净的星月。也曾在某个异乡的街头,因一碗怎么都吃不出家乡猪油香味的面条,而猝不及防地红了眼眶。我曾试图用音乐厅里聚光灯下、穿着燕尾服和晚礼服的演奏家们的表演来慰藉这份越来越沉的乡愁。那提琴的泛音,的确清透圆润,仿佛能穿破穹顶,技巧无懈可击。可那声音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一丝泥土的腥气,没有半点汗水的咸涩,更没有烟火人家的温度。它与我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冰冷的、名为“文明”与“高雅”的玻璃,我可以欣赏,却无法融入。

父亲的琴声自有一番天地。它真切地映照出生活的全部样貌——那些艰辛与琐碎,非但未被回避,反而被汲取为养分,凝聚成一种内在的韧性。它像一位老伙计般扶着你,让你在生活的沟坎中也能走得稳当。那把二胡流淌出的,不是标准的曲谱,而是父亲拉琴时总念叨的‘弦紧才有声,人勤日子甜’的实在话”。

前些年,父亲的手因为常年的劳累和风湿,抖得再也拉不成完整的调子了。他摸着那把陪伴了他大半生的老伙计,眼神里有过一闪而过的黯然,但随即便是豁达的笑:“老了,琴弓都拉不稳了,也好,清静。不过没关系,这调子啊,都落在你们心里头了,跑不了。”

还真是让他说中了。那弦歌,就真的没在我生命里停过。我在外头为了一个项目受尽挫败,被苛刻的客户骂得狗血淋头,指节捏得发白、浑身颤抖时,耳边准会响起《光明行》那股子莽撞却不屈不挠的劲头,像给快熄火的灶膛里添了一把硬柴。而当我终于拿下项目奖金,想找个人分享这份喜悦时,心里头就有《赛马》欢快的蹄声“嘚嘚”地敲打起来,催促着我,要像父亲那样,即使快乐,也要痛快淋漓。

如今城里的孩子,大多在电子合成器和流行节奏里长大,鲜少有人知道花鼓戏里“刘海哥哎,我的夫”那直白而滚烫的调子。可我总爱给我那小手白白净净的儿子讲他爷爷拉二胡的故事,讲那片他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土地。他会歪着头,用充满困惑又好奇的眼神问我:“爸爸,爷爷的琴声,真的比《冰雪奇缘》的歌还好听吗?”

我笑着,郑重地点头。他便会伸出小手,学着我描述的模样,在腿上轻轻地、一本正经地比划着拉琴的动作,模样认真得让人心疼。我相信,尽管他从未亲身经历,但那琴声里所承载的、比任何动画片都更鲜活坚韧的生活本身,以及人在困境里绝不能丢的那口底气,会通过我的讲述,像一颗种子,悄悄落入他幼小的心田。

今晚,月色依旧,心底的念想也随之泛起暖意。我忽然觉得,父亲的二胡,早就成了我们这些山娃娃带在生命里的“护身符”。它不言传飞黄腾达的捷径,只身教一个不言而喻的道理:当生活的晦暗降临时,唯有学着父亲的样子,躬身点亮自己内心的灯,方能不负那弦歌的滋养。

尾声:《弦上的故乡》

今夜,我把乡愁倒进杯里,

敬一幅磨破了边的画。

画里,雪峰山是沉默的牛背,

驮着一条,叫做平溪江的河。


父亲的咳嗽,代替了散场的锣鼓,

而月光,

总在我找不着北的时候,

把两根温热的弦,铺在我胸口。


一弓,是开山的闷响,

一弓,是谷穗的摇晃。

一弓,是乡音的滚烫。

我这一路的脚印,

不过是那琴筒上,

蒙着的一层,小小的、共振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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