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深圳有些年头了,像一棵被移栽的树,表面枝桠向着这里的阳光雨露生长,底下的根须却总在某些时刻,隐隐牵动着另一片水土的记忆。总听人说起观澜河,语气里带着些不经意的亲切,仿佛在说一位住在城北的老相识。我于是便在一个无所事事的黄昏,动了去探望的念头。
从喧嚣的大道拐进旁侧的小径,像是忽然拨开了厚重的幕布,世界陡然换了腔调。那河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出现在眼前,没有想象中的浩渺烟波,只是一条安安静静的水带,在两岸高高低低的楼宇与葱茏草木的夹缝里,迤逦着向南流去。河水并不清冽,泛着些微的浑黄,反倒沉淀出一种岁月的厚度——想来这厚度里,藏着的便是它不曾对人言说的过往。
夕阳的余晖,已失了正午的烈性,变得柔和而温存,像一块融化了的琥珀,懒懒地泼洒在水面上。这光被河水承接得妥帖,漾起一片碎金般的光斑,粼粼地闪烁着。风是有的,但极轻极缓,拂在脸上,只觉一丝水汽的清润。它掠过河面,吹起细细的皱纹,那水底的碎金便跟着活泛起来,一忽儿聚拢,一忽儿又散开。近岸处,几丛芦苇高高地立着,叶子有些枯黄了,在风里索索地响,那声音细微得几乎要听不见,却像一把柔软的刷子,一下下,搔着这黄昏寂寥的痒处。
我顺着岸边的步道慢慢地走。脚下的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润,缝隙里探出几茎倔强的青草。步道的一侧,是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枝叶蓊郁,投下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另一侧,便是那沉默的河了。对岸的楼群,玻璃幕墙将夕阳的光反射得有些晃眼,现代化的线条勾勒出硬朗的轮廓。而我所在的这一岸,却还保留着些许旧日的痕迹:一堵斑驳的老墙,墙上爬满了密密的藤蔓;几级伸向水边的石阶,阶石已被磨得中间微凹,像岁月留下的唇印——许是从前,常有洗衣的妇人、挑水的汉子,踩着这石阶与河水相会。
这新与旧,动与静,就在这河的两岸,无言地对望着。河水不言,只管流淌,它见证过的,怕不只是我眼前的光景。这“观澜”二字,念在嘴里便觉有股开阔气,或许在很久以前,真有人于此驻足,看的是不一样的波澜壮阔吧。那时的水势想必更大些,能映出天空完整的云影,或许还有舟楫往来,桨声欸乃里载着货物与归人;有渡口炊烟,暮色里缠着候船人的盼念。而如今,它收束了脾气,变得温吞,将那些轰轰烈烈的往事,都沉淀为河底默然的泥沙,只在这老墙、石阶的纹路里,偶尔泄露出一点过往的气息。
这沉静,像极了故乡小河某一个无风的黄昏,只是那时的河,要热闹得多。记忆里,故乡河边的水车吱呀呀地转着,将清凌凌的水扬到半空,又哗啦啦地洒下来。我们一群光着脚丫的孩子,在河滩的卵石间追逐,寻找那些被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宝贝”。母亲的呼唤声,总是伴着炊烟的味道,从远处的村落里袅袅地传来。那时的河水,是活的,是甜的,是整个童年最欢快的背景音。而眼前的观澜河,它太静了,静得让人心里有些发空。它的水,怕是再也映不出那样无忧无虑的倒影了。这城市发展得太快,快得让许多东西都变了模样,连一条河,似乎也承载了太多的往事与变迁,变得持重而内敛起来。我的那点乡愁,落在它深沉的水面上,竟轻得泛不起一个像样的涟漪。
正凝神间,耳边忽然飘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混着些老旧胡琴的调子。循声望去,见不远处一棵大榕树下,聚着几位老人。有的拉着二胡,眯着眼,身子随着节奏微微摇晃;有的则放开嗓子,唱着些我听不懂的粤剧段子,声音沙哑,却韵味悠长。他们全然不顾身旁偶尔走过的行人,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乐声与唱腔,不激昂,也不悲切,只是悠悠地唱着,像河水的流速,有一种天长地久的从容。这大约是这条河最本真、最绵长的气息了。无论岸上的楼宇如何拔地而起,无论窗子里更换着怎样的繁华旧梦,这河畔总有一方天地,是属于这些守着旧日时光的人的。他们的闲适,他们的执着,仿佛在告诉这奔流不息的河水:楼宇是时代的,而流水和依水而生的人情,却是自己的。
夜色终于像一滴浓墨,在清水里缓缓洇开,浸染了整个天空。对岸楼宇的灯火次第亮起,不再是夕阳下那副冷硬的骨架,而变成了一条璀璨的光带,倒映在墨色的河水中。河水于是也富丽起来,荡漾着一片流动的霓虹。白日的碎金,此刻已化作了满河的星子,随着波纹明明灭灭。风里带来了更浓的水汽,也带来了远处城市永不歇息的低鸣。
我该回去了。转身离去时,那河畔的唱戏声还未歇,胡琴的调子飘飘忽忽地追过来,像是一句温柔的挽留。我没有回头,但知道那条河,连同它承载的黄昏、灯火、旧梦、历史与人间烟火气,都已静静地流进了我的心里。我来时,它是一条陌生的河;我离去时,它已成了一段熟悉的旋律。在这座以速度命名的城市里,它仿佛一个悠长的停顿,一个可供回旋的余地。我的脚步汇入街上匆忙的人流,而心底,却仿佛留下了一小片湿润的河岸——有爬满藤蔓的老墙映着的影,有粤剧老人们沙哑的唱腔,有风拂过芦苇的轻响,还有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于一座城市的前世与今生。这感觉,不是归属,也不是疏离,而是一种奇异的、与这庞大肌理产生了深刻联系的沉静。我便带着这沉静,走向我灯火通明的归处。